大理寺。
孟学然看完了手上的几个卷宗,浓烈的剑眉之下是已经流露出倦色的眼神,他揉揉额角,问身边的同僚:“什么时辰了?”
“还差三刻就戌时了。”同僚忙中偷闲地回答他,“你可是鼎鼎大名的拼命三郎,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累了啊?离你平时回家的点儿还差快一个半时辰呢。”
“走人走人,今天不干了,我那几个弟弟还在家等着我指导剑术呢,剩下的几桩案子明天再看。”孟学然披上外袍和各位同僚打招呼离开,“我先回府了。”
杏花阁。
有伶俐的小厮为柳七复披上风裘,“天气凉下来了,公子身子不好,可要小心别着了凉。”
一边为柳七复系好袍带,小厮一边说道:“今儿晚上有好几位贵来看华倾城姑娘带领梅、兰、竹、菊四位姐姐表演那首《月影竹驳》的舞蹈,柳公子可要去弹琴?听说这几位人出手可阔绰呢。”
柳七复只是淡淡地一笑:“几时了?”
“还有两柱香的工夫就戌时了。”
“今晚月色甚好。”柳七复一笑,转身出门,“贵们我就不见了,毕竟,千金难买赏月的良宵啊。”
太子府。
如柏绾好头发,将一张出自柳七复手笔的人皮面具小心仔细地粘贴在脸上。
贴好后她反复检查,发觉柳七复果真技艺非凡,这面具贴在脸上严丝合缝,现在的她容貌虽仍然清秀俏丽,但已完完全全看不出本来的痕迹。
她看了一眼时间。
戌时整。
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出门,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皇后宫中。
楚明轩坐在椅子上,戌时已经到了,然而他仍然无法离开:“母后还有事么?没有什么要事的话,儿臣想告退了。”
皇后端庄地应道:“没有什么别的事,母后只是来提前知会你一声,有关你的婚事……”
她一笑:“我和陛下商议过了,已经给你定下了丹阳。”
楚明轩面色一冷:“之前不是定的沈家小姐么?”
“明轩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皇后摇摇头,轻轻抚摸着涂满了丹蔻的指甲,“今非昔比,沈氏已是罪臣之妹,其身份如何担得起太子妃的重任?”
“她是谁我不太关心。”楚明轩淡漠应道,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他面色平静但是内心已经有焦灼的火在烧,“但是我以为事情已经定了,现在不太想改。”
他起身:“儿臣告退。”
“你一定要娶沈如柏么?!”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急切地问道。
楚明轩脚步停了一下,他站在原地,在短暂的时间里,认真地,第一次思索起这个问题。
片刻的寂静后,皇后听到他清晰地应道:“嗯。”
“可是她现在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你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等呗。”楚明轩回过头来,挑挑眉梢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不是等不起。”
“看来是我和你父皇平日里太宽纵你了。”皇后冷笑,“你真以为这事是你可以做主的么?”
楚明轩脚步一顿,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前行着,留给皇后一个淡漠的背影。
“那就试试看吧。”
长春街,福寿楼,灯火辉煌。
这家酒楼的菜一直做得很中庸,起码在美食林立的京城里谈不上有多少竞争力,而菜品价格又高得离谱,因此一般食很少会选择这家酒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入夜却总是这家酒楼的生意最好,几乎夜夜笙歌,人们不醉不归。
曾有不明就里的外地食见这里热闹,忍不住想来一试,却总被京城里的老人告诫——正经人没事儿别往那里窜。
这一日的戌时,福寿楼的人数量几乎已经达到了巅峰,准备通宵饮酒尽兴的人们刚刚落座,就被一阵不太友好的响声惊动了。
“严查严查,有没有什么违禁物品,搜出来的话绝不轻饶!”街巡队长王彪声势颇大地带着人闯了进来,福寿楼的老板连忙挺着肥胖的肚子迎了上来:“官爷官爷,咱家是老实的生意人,做的也都是正经买卖,这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何必打扰人们吃饭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王彪递去询问的眼神。
王彪用目光示意他放心:“大理寺的大人突然到访,想检查一下我们的工作,所以今天增加了一次依例寻访,整条街都要查的,并不是对你们家有什么格外的疑心。”
福寿楼老板看向站在王彪身边的大理寺官员,那年轻人剑眉星目气质硬朗,只是不苟言笑地冲自己点了点头。
说话间街巡的几个捕快已经回来了:“队长,一切正常。”
只见那大理寺年轻人平淡地“嗯”了一声,就带着整个街巡队出去了。
福寿楼老板一笑,走回柜台,早有有眼力见儿的小伙计送上茶水:“哎哟老板,可吓死我了。”
“怕什么?”老板饮一口茶水,“有王队长罩着咱们,还怕查出来什么不成?”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跟大家伙说,今晚可以少担惊受怕,平日里不敢出手的货可以试着今天卖卖,官府刚查完一趟,不可能再来了,这个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
孟学然跟着王彪出了福寿楼,道:“王队长辛苦了,之后的几家酒楼我也就不跟着看了,时间不早了,我家里人还在等着我回府用晚饭呢。”
王彪一抱拳:“那大人快回去吧,我们兄弟几个就不送了。”
孟学然点点头,道声告辞后,转身离去。
在他脱离王彪等人的视线后,便飞快地进入了一个小巷,官服被他脱下来随手一卷,露出一身精干的夜行衣。
他看了眼重重叠叠还插满了碎玻璃的高墙,不屑一顾地牵了牵嘴角,算是勉强在那张不苟言笑的正经面孔上牵出了一丝冷笑。他后退两步,凌空而起,整个人便如飞燕般悄然滑向了福寿楼的后院。
福寿楼的一楼坐了个女孩,此刻正悠闲地自斟自饮。
她身上绫罗绸缎不少,高耸的发髻上坠了一颗颗大红大绿的廉价宝石,浑身珠玉颇多,成色却都实在一般,离高门大户中的小姐相去甚远,显然只是个颇有几分小财的市井人家。
她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原本空着的对面已坐下了个穿白衣的公子。
那公子面带几分病容,然则面孔实在是实打实得好看,女孩下意识地脸一红,随即便立刻大胆地递了一个娇艳欲滴的眼风过去:“公子也是一个人来喝酒么?”
白衣公子轻轻地一笑:“是,不介意的话,我想请姑娘喝一杯。”
酒很快就被温好端了上来,白衣公子一饮而尽,低声咳起来:“可惜了,人说一醉解千愁,只是这世上有些快乐仍是酒无法带人达到的,却有些别的东西能。”
女孩下意识地警觉起来,但她认真端详着白衣公子,看他身形单薄面有病容,确实是很像那一类人——于是她甜声道:“公子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身着白衣的柳七复抬起眼眸,淡淡地说出那个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五石散,这里有么?”
京城文人曾经风行吸食五石散,吸后会有如坠云端的快乐幻觉。但是此物伤身,后来朝廷令行禁止市面兜售此物了。
只有黑市上仍在交易。
女孩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妩媚地凝视着他:“公子看着很面生,似乎不是福寿楼的常。”
柳七复一笑:“姑娘这是不信我。”
他站起来,溜达到窗边,扶着窗栏让夜风吹凉自己喝过酒后发热的面孔:“在下琴师柳七复。”
女孩心中一动,柳七公子,那是自己很多姐妹爱慕的对象,多少人拼尽了运气也无法听他弹奏一曲,如今此人竟然就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对饮。
“我之前孤陋寡闻,并不知道福寿楼是怎样的所在,是一位常去杏花阁听琴的人悄悄告诉了我。”他一手扶着窗棂,一手将一块丝绢塞到了女孩的手里:“今天见到姑娘,觉得无论能不能买到东西,都算不虚此行了,一点心意,全当给姑娘丰富妆奁了。”
女孩隔着丝绢握紧那块被包在其中的硕大金锭,又看着面前白衣公子如春风般淡然温暖的笑容,她咬了咬牙,缓缓开口道:“你要的东西,这里有。”
她没有注意到,柳七复悬在窗外的那只手骤然一松,一粒白色的棋子无声无息地掉了下去,落在窗外。
一柱香后,如柏走到窗边,捡起了那枚白色的棋子。
她抬头望向福寿楼巨大的招牌。
这是柳七复传达给她的信息——
“找对地方了。”
如柏走进福寿楼,无视了凑上来招呼她的小厮,径直走向柜台处,在那里福寿楼的老板正缓缓饮着一盅茶。
“我家主子派我来取一批货。”她面无表情地对老板说。
福寿楼老板慢慢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道:“姑娘是头一次来福寿楼?之前似乎没有见过你。”
如柏平静道:“之前来的人犯了错,被主子罚了。以后来的都会是我。”
老板看她一眼,放下茶杯:“不知姑娘的主子是福寿楼的哪一位贵?要的是‘海鲜’还是‘野味’?”
如柏犹豫了一下,他们对福寿楼的信息掌握得太少,类似的暗号她并不是太懂,但是她表情平静不露一丝破绽:“这次有些改动,不方便在这里说。”
她伸出手,一枚小小的玉环从她指间落在了老板面前。
那是他们在钟洪的尸身上找到的,钟洪把这个东西严密地用纸包了好几层,缝在了自己里衣的夹层里,极其隐蔽,杀他的人没能从他身上把这个东西搜出来带走。
老板看了眼那个玉环,眼中的戒备之色少了几分,他转头对小厮说:“带这位姑娘去楼上,我稍后就来。”
小厮引了如柏向三楼走去。
行走在楼梯上,如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福寿楼,一楼是寻常酒肆的模样,一个个圆桌列放在宽阔的大厅里,人们邻桌而坐,举杯换盏好不热闹,二楼则是一个个的包间,供一些不想被外人打扰的人吃饭聊天。
脚步刚踏上三层,就有一个男人挡住了如柏,如柏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身上穿着寻常酒楼小厮的衣裳,但是魁梧高大,露出的小臂上肌肉虬结,目光阴沉而凶狠。
是这个黑市的“保镖”。
“是人,验过了玉环的。”小厮对那男子说道。
保镖点点头,上上下下地把如柏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要把她的长相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他让到了一边,对如柏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如柏跟在小厮的身后进了一个雅间,厚实的木门隔音效果十分好,关上后只要不是以极大的音量说话,外界基本上听不到。如柏在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是第一次来,主子给我交代得也不太细,如果有什么不懂规矩的地方,大哥不要笑我。”
小厮陪上一个殷切的笑脸:“姑娘说笑了,我们这儿哪有什么规矩,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双方都保证嘴严——再简单不过了。”
“我上来时看到二层、三层都是包间,可有什么区别么?”
“二楼那些包间人们是可以提前预约的,您也知道,很多人知道福寿楼树大好乘凉,所以借着这地方做些私下的买卖。三楼这些雅间儿却是订不到的,只是我们专门接待您这样和本楼直接交易的贵用。”
小厮道,他对面前这个看起来相当无害的姑娘没有太强的提防,不过也仍然存了足够的警惕心,“您的主子是哪一位?给咱家知会一声,咱家也好按照贵的喜好多做做准备。”
“我家主子……”如柏举起茶杯刚要说话,眉头便皱了起来,“你家就是这么招待人的么?这茶里怎么还有只飞虫?”她扬起茶杯,“你自己看,这不是飞虫是什么?”
“人肯定看错了,咱家的茶杯绝对干净。”小厮凑上来细看,“哪里有飞虫……”
他话音未落,一把粉尘就直接扬到了他的脸上,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开来,他只觉得天花板骤然旋转起来,很快眼前就是一黑。
如柏拍掉手里柳七复调出来的药粉,把人事不知的小厮勉强拖到墙边,扯下桌上的桌布把他的手脚捆了起来,又团起一块手绢塞到了他的嘴里。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门边,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
三层的走廊很长,两侧各有一名保镖看守,使得走廊里没有任何死角。
她犹豫了一下,按照楚明轩之前的安排,她摸清福寿楼的内部构造后就可以尽快脱身了,之后最危险的任务由他来接手。但是此刻,根据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楚明轩还没有到达福寿楼。
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吗?如柏可以感到自己一颗心砰砰跳得很快,她知道楚明轩今天要按例进宫向皇上、皇后请安,但是应该是可以按时赶回来的——是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么?
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冰凉的夜风把她心里的燥热吹散开些。
不行,一个个环节间的链条是不能断的,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或许就再难有查清的可能了。
如柏咬了咬牙,从窗户翻了出去。
福寿楼的外侧在窗下只有很窄的一条木板,如柏小心翼翼地贴在墙边,缓缓向旁边的包间挪去。
窗户的隔音效果并不如门,门外做不到窃听的话,窗外可以。
就在她已经挪动到旁边那扇窗户旁时,突然,她听到自己之前所在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
不会是福寿楼的老板,一楼的柳七复会在她上楼后想办法拖延那个老板上楼的时间,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来……
那么是谁?如柏心下冰凉,进来的男子呼唤着刚刚陪如柏上来的那个小厮的名字:“主子找你……”
他的目光随即移动到了墙角那个小厮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体上,声音陡然变了调儿,“怎么回事!”
顾不上管躺在地上的小厮,他目光在周遭扫视了一圈,很快落到了大开的窗户上,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声喊道:“什么人!”
千钧一发之际,来人的头很快就要伸出窗外,如柏紧紧贴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心脏在胸口处跳得仿佛擂鼓一般,巨大的惊慌让她重心一个不稳,眼看就要从楼上跌下去——
身边的窗户突然开了,一双有力的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飞快地拽进了隔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