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府,灯火如昼。
“世子殿下回来了。”早有伶俐的小厮传了话,南宫晴忙带着侍女迎上去。
楚翎风带着一天的风尘匆匆走了进来,迎接他的是满桌精致的菜肴,南宫晴走上来,亲手为他脱下外袍,随手交给一边的侍女,然后拉着楚翎风落座。
“殿下辛苦了,快吃点儿东西吧,这乌鸡老参汤是我今儿个亲自看着人炖的,炖了足足三个时辰呢,殿下看看合不合胃口?”
他们成亲到现在还并不算太久,南宫晴的脸上仍然带着新妇特有的娇羞,然而气质上温柔娴淑,协助韩王妃把韩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楚翎风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
韩王府上到韩王夫妇,下到丫鬟小厮,都对这位世子妃满意至极。
然而南宫晴心里总有那么一丝惶恐不安。
“怎么样……味道还好吗?”南宫晴紧张地看着楚翎风。
楚翎风把那勺汤喝下去,礼貌而平静地应道:“很好。”
他看了一眼如坐针毡的南宫晴:“你也吃吧。”
“啊……好……好。”南宫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去拿筷子。
然而她精心准备的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到了她嘴里都仿佛淡得如同白开水一样,南宫晴食不知味。
纸是包不住火的——南宫晴从小就听说过这句话。
楚翎风不傻,一日一日的相处,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开始时,他只是略略做了一些试探,而南宫晴下意识地极力掩饰。
楚翎风感兴趣的对象是如柏,而并不是南宫晴,她只是冒名顶替了上来。
这个事实永远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南宫晴心里,每说一句话前,她都在极力地思索——如果是如柏,如柏会怎么说?每做一件事前,她都在苦苦地设想——如果是如柏,如柏会如何反应?
她不能失去楚翎风的爱,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然而她和如柏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便她再努力,也无法模仿出和如柏一样的感觉。
最近她明显地感觉到,楚翎风的态度冷淡了下来。
但楚翎风毕竟是以温润著称的四大公子,即便冷淡,他也仍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对南宫晴以礼相待——仅仅是以礼而已,那其中并没有爱的火焰在烧。
楚翎风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南宫晴立刻惶恐起来。
“是……是不合胃口吗?”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紧张地说,“你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再去……”
“不必了。”楚翎风摆摆手,示意南宫晴坐下,“阿晴,我近日公务繁忙,一直没什么时间陪你,今日没什么事情,我们聊聊天吧。”
南宫晴的脊椎绷成了一条直线——楚翎风的嘴角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眸光沉沉,眼睛中却有那么一丝严肃的意味。
她直觉这并不是简单地聊聊天。
“今日在宫里见了太后,聊起小时候的事。”楚翎风闲话一般地淡淡开了头,“聊及我和三哥——哦,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兄一起做算术,老是比谁更快,还说起来当时有道题我们都答不上来,凑在一起琢磨了一晚上。”
楚翎风眼里满是回忆的颜色,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笑容温暖如春风吹过山泉:“我还记得那道题呢。”
他缓缓背起来:“九百九十九文钱,时令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梨果多少价几何?”
他转向南宫晴,嘴角上温暖的笑意突然消失了:“阿晴,你知道么?”
南宫晴愣在了原地,冷汗从她的后背上汩汩而出,浸透了那绣了繁密花纹的纱衣。
她依稀地想了起来,如柏从小到大就很喜欢这些东西,老是在她旁边叨叨什么“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要不然就是“竹原高一丈,末折着地,去本三尺,竹还高几何?”
还记得那时候她总是一边绣着绷子,一边带着点儿无奈的眼神看着如柏:“阿柏啊,你一天到晚研究这个有什么用?”
如柏总是一边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划来划去地算着数,一边念念有词地反驳她:“哎,聪明的人都得会算术!这东西很锻炼脑子的!”
南宫晴叹了口气,把如柏绣过的绷子拿过来瞧了瞧,看着那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恨铁不成钢:“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些事情都是男儿们去研究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女训女戒背不熟,女红也做不好,天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
言犹在耳,然而这一次,后悔的却是南宫晴。
她不会这个——如柏在她旁边念叨过那么多遍,可她一次都没有用心听过,更别说和她一起去琢磨怎么算。
她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只会傻傻地看着楚翎风的眼睛。
完了——这是南宫晴心里唯一的念头。
楚翎风良久地看着她,久久地,眼睛里风云变幻,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良久,他突然开口对南宫晴道:“过来……”
南宫晴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过来……”
南宫晴犹豫着起身往楚翎风的身边迈了一步。
楚翎风站起来,快速地上前一步,直接把南宫晴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南宫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头刚好贴在楚翎风的胸前,一股淡淡的草木馨香弥散在她的鼻腔里。
“阿晴……”楚翎风低声道,他的嗓音本来就温润得好似含着一块莹润的玉,此刻低沉下来后,带着百转千回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温柔,“辛苦了。”
南宫晴微微睁大眼睛,睫毛像受惊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发生过的事情我不会问。”楚翎风温柔地说,“你也不必害怕,做你自己就好——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都知道的。”
“辛苦了,阿晴,谢谢你。”
一大颗眼泪从南宫晴颤抖的睫毛上掉落下来,直接掉进了楚翎风的领子里,温热地洇湿了他的里衣。南宫晴哽咽着问:“你……你都知道?”
“是。”楚翎风摸了摸她的长发,“我都知道。”
窗外漆黑一片,而窗内灯火辉煌,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人影投到窗上,美好得宛如一幅轮廓极为精致的剪纸像。
六皇子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副美轮美奂的剪纸像。
他身边跟着的韩府管家过意不去,非常抱歉地对六皇子说:“世子殿下和世子妃亲热呢,我们也不好进去打扰……要不您先进房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进去给您通报。”
六皇子摆摆手,这位以阳光著称的皇子好脾气地说道:“我本来也就是来找翎风哥唠唠闲话,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人家小夫妻团聚,我就改天再来吧。”
他呼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真快啊,好像昨天大家还一起琢磨着怎么逃学去马场玩,今个儿哥哥们都已经成家了……真不习惯。”
韩王府的管家忙赔笑道:“六殿下也马上到年龄了,到时候还不知道皇上会给指哪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为妃呢!”
六皇子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韩府。
他离开韩府不远,便有一个蒙着黑色面巾的男人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跪在了他的脚下:“六殿下!”
六皇子低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告诉皇后。”六皇子沙哑着嗓子说,“南宫晴这边应该没发现什么,叫她放心。”
“是!”
待那蒙着黑色面巾的男人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中后,六皇子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一拳砸到了树上。
太子府的书房。
如柏、楚明轩和孟学然、柳七复无声地对坐着。
“这里是一份近期官员变动的简单记录。”孟学然将一份卷宗放到桌上,“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一件很让人吃惊的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们去朱州的这段时间内,朝堂上在发生无声无息的洗牌。”
如柏接过那份卷宗细看,她对官场不太熟悉,并不太分得清这些官员都谁是谁……但是她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林、程、孟、沈……”如柏吃惊地看着那份卷宗,“这些被贬的人几乎全出自四大家族。”
琅琊林家、徽城孟家、临州程家、青州沈家。
“对,近期犯错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四大家族里的人。”孟学然道,“之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找到这个规律,是因为发生的地点太分散了,而且事情也大多并没到出人命的地步,有些是降职,有些是革职,很容易就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奏折里。”
对此如柏和孟学然都完全有体会,他们二人都是四大家族出身,然而本家的根基都不在京城,沈家远在青州,孟家远在徽城,且都是繁盛的大家族,一些子弟在当地的官职发生了调动,消息根本就传不到他们这里来。
“而承松之前在调查的那个因为贪污而自杀的刑部官员……是临州程家的长子。”孟学然道,“也是四大家族里第一个在京城出事的人。”
在此之前,这场骚动还只零散在各地,不敢出现于权力的中心,出现于天子脚下的皇城。
然而或许是风暴蕴积得久了……漩涡的中心终于也出现了端倪,最显眼的京城,到底也开始有人出事了。
而且一出事就比所有地方都要严重,第一个直接丧命,第二个也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如柏打了个冷颤,低声道:“所以我哥不是第一个。”
孟学然默然点头:“而且很有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柳七复坐在一边,按理说,这些朝堂上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四大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一个平民琴师身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柏敏感地察觉到柳七复的坐姿有些紧绷。
“为什么?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如柏问,“如果有人蓄意……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且……沈承松留下的最后讯息。
“太子小心!”
难道这一切最终的指向……如柏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楚明轩。
楚明轩低头喝了一口茶,这个有可能陷于危险风暴最中心的人此刻依然镇定自若。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么?”他冷静地看向如柏,“怎么给你哥哥翻案?”
如柏掩上卷宗,她脸上仍然透着这几日连续哭泣后疲惫的青白色,然而整个人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沉默片刻道:“我决定先不为他翻案,继续顺着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查。”
此言一出,剩下三个人都颇为惊讶地看着她。
“我相信我哥一定是冤枉的,但现在看来,这件事规模之大,并非简简单单一、两个人诬陷栽赃他这么简单,而是一股巨大的势力。”如柏冷声道,“这和我们之前对很多真相的推测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不就一直在找一个握有巨大势力的幕后黑手么?”她用指关节轻轻叩叩桌面,“这样庞大的势力难道还能满大街都是,存在着很多股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害我哥哥的人,和我们一直在找的人,根本就是同一个。找不到这个人,其他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她转头对楚明轩说道:“何况我哥已经去了灵州,又有你的人看护,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差错,即使官爵什么的都丢了,但是毕竟算是远离了是非之地,身家性命算是平安了。”如柏解释,“但是你不同,你还处在漩涡的中心。”
如柏举起茶杯,在桌面轻轻一顿:“所以我的提议是:保持原计划,继续查。”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最后同时开口道:“同意。”
如柏闭上眼睛,钟洪临死前那歪歪扭扭的炭字依稀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福”、“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