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柏头一次觉得太子的书房是这么宽阔,宽阔得让人感到空旷而寒冷,入了夜之后,即使放上再多的炭盆也没法让空气暖和起来。
她的手脚都是冰凉的,眼睛里凝了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在寒冷中几乎快要在睫毛上结成冰。
如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晃着的全是她和沈承松小时候的事儿。
据娘说,如柏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还是小毛孩子的沈承松是很期待要个可以和自己一起舞刀弄枪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弟弟,结果天公不作美,给他整了个妹妹出来。
是妹妹也就算了,当初他们小少年们聚在一起玩,也会带着自己家的小不点出来——人家公子的跟班儿小妹妹大多是个玉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天仙,只有他沈公子后面跟着的是个圆咕隆咚的球儿。
如柏的记忆里,沈承松从来没当过那种宠妹妹护妹妹的好大哥,人家的哥哥给妹妹买衣服买首饰买桂花糖松子,而沈承松只会一边把如柏手里的糖松子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一边哀嚎:“我的妹啊,我又胖又丑的妹啊,我除了吃啥也不会的妹啊……”
然而如柏有段时间想喝云腿粥,京城里没有好云腿,她本来想实在不行就拿次一些的火腿替代……结果两天后沈承松就非常嫌弃地把一个大礼盒推到她面前:“我朋友从临州那边捎过来的,我不要,给你吧。”
沈大少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说得跟他在临州真有朋友一样。
然而那时候如柏不知道这些,只是兴冲冲地把这一大盒的云腿拿到了小厨房,胖乎乎的大厨面露难色:“我说小姐……这夜宵要不还是少吃点儿吧,您忘啦,上次刘府的公子还笑话您来着……”
如柏抱着礼盒的手猛地一僵——她确实为那事儿好生郁闷了一回,立誓不吃夜宵了……然而沈二小姐对美食的热爱根深蒂固,此刻忍不住犹豫起来:“那……那我就吃一小口……”
如柏还没怎么样,倒是旁边的沈承松面色猛地一沉:“刘子赭说什么了?”
如柏道:“还能说啥,说我胖呗。”
沈承松阴沉着脸对厨子道:“该做的饭还是要做!小孩子长身体呢,哪能少吃!”
说完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如柏才知道刘府的公子被人打了。
“哥……你干的吗?”
沈承松当然死不承认,但是如柏小小年纪已经初具破案天赋,短短两个回合就抓到了证据。
逼着沈承松认了下来之后,如柏忍不住问:“他咋得罪你啦?”
沈承松不吭声。
如柏想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不会是因为他说我胖吧?”
沈承松依旧不回答,只是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会吧?”如柏翻来覆去也没搞懂这其中的逻辑,“他说我胖关你啥事?而且你自己不是天天说吗?”
沈大公子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我,他是他,亲哥说你胖是亲哥的事——刘子赭是什么玩意儿,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点评我妹妹了?”
他拍拍如柏的头:“我是你哥,只有我能欺负你,所以如果还有别人欺负你的话,你就回来告诉哥。哥保证不打死他——记住了吗?”
说完沈大公子就准备扬长而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折了回来,绷着脸对如柏说:“别听他瞎说,你不胖,是刘府的小姐都像豆芽菜一样……该好好吃饭要好好吃饭。”
他见如柏默不作声,立刻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提高了音量:“听到了没有!”
如柏:“哦……”
沈承松那张耍够了大哥威风后洋洋得意还要绷住不让妹妹发觉的脸渐渐消散在了梦境的深处。
如柏睁开眼睛,只觉得眼角极其酸涩,片刻后,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一行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急速地坠下,洇湿了素色的软枕。
楚明轩不让任何人进书房,只留了心腹内监小全子在书房里陪她。小全子性格偏憨厚,此刻手足无措地站在她旁边长吁短叹,翻来覆去只会说:“沈小姐别伤心,太子殿下会有办法的……”
楚明轩在天快亮了的时候回来了。
他脱下沾满露水的外袍,走到如柏身边,缓缓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
如柏看着他的眼睛,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如柏轻声问:“证据确凿?”
“嗯。”
即使早就料到了这一切,真正听到消息的这一刻如柏还是感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颤。她强自镇定地说道:“多少?”
楚明轩沉默了一下,垂下了眼帘:“他们说承松贪污了十万两。”
如柏听清这个数字后手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红木勒出痕迹一般。
十万两?
翻转了整个沈府都没有这么多钱。
楚明轩以为如柏要哭出来了,但她没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睫毛颤抖如战栗的蝴蝶:“你信么?”
楚明轩认真地思索了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如柏后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可是要怎么办?怎么才能救他?”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让朝廷从轻审判。”楚明轩唤过小全子,“去赵大人、洪大人府上,叫他们上折子给父皇求情。”
“对了……有件事,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如柏刚要谢他,却猛地想起什么来,“我哥出事前在查的最后一个案子是他刑部同僚的案子,那人也有贪污的罪名……后来在酒楼里喝了有毒的酒,官方给的说法是畏罪自杀,但是我哥不信……”
她看到楚明轩的脸色猛然变了,他把前脚刚踏出书房的小全子叫了回来:“去跟他们说,东宫这边的意思是要求严惩沈承松,流放灵州。”
小全子吓得觑着如柏的神色直给楚明轩摆手:“太子殿下,灵州是极北的苦寒之地,流放到那里,一辈子的仕途毁了不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啊。”
“你不懂么?这摆明了不是一般的人在害沈承松。”楚明轩站了起来,“他留在京城更活不下来。”他侧过头去看着如柏,“你放心,我会派人跟着他保他周全。”
他看着如柏的眼睛,神色郑重:“我答应你,时机一到,我们立刻翻案。”
如柏作为京城最有名的神探之一,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朝堂筹谋之中,楚明轩的深谋远虑是她远远不及的。
沈承松贪污的证据几乎是板上钉钉,刑部的账簿和最后从沈家一处在郊外的宅子里发现的两本假账、刨出来的十万两白银都铁证如山地指认了他的罪。再加上他出事前最后查的案子,楚明轩很快感受到了背后真凶庞大的势力和非凡的手笔。
对方谋虑得太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们能做的最好选择是让对手暂时称心如意,麻痹大意后放沈承松一条生路,而不是让他成为下一个“贪污后畏罪自尽的刑部官员”。
楚明轩的想法是对的,事实证明,沈承松一直到离开京城前往灵州,都起码是平安的。
由于贪污的额度太大,罪行严重,所以沈府一切家产皆被官府查抄没收,家人们也纷纷被波及。
只剩沈府的二小姐,莫名地失踪了。
不是没有人怀疑沈二小姐是藏在之前几乎快要订了亲的太子府上,但是沈承松的审判期间太子殿下多次上书陛下要求严惩罪犯,很快就打消了人们的怀疑。
并没有人把沈二小姐失踪的消息告诉沈承松,所以沈承松临出发时,还是给妹妹留了一封家信。信的内容中并未对自己的罪行做什么解释,只是简短地交代叫妹妹去青州投奔父母、切勿太过伤心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云云。
既然没有沈二小姐的音讯,差役便随手把这封信留在了已经败落的沈府宅子里。
此时,这封信被楚明轩带了回来,放在如柏面前的书桌上。
二人正在翻来覆去地研究它。
“承松一定是查出了什么,不然不会被害。”楚明轩沉吟道,“这封信是他最后把他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的机会,他不可能错过!”
他摇摇头:“但是这封信的内容一定会被真凶先查过一遍,他或许只能用一些很隐晦的方式留下极少的信息。我已经研究很久了,把文章的段首段尾横着竖着都连起来读过,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如柏拿着那张信纸凑在光下。
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她也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一阵淡淡的味道从信纸上飘了出来。
如柏下意识地一愣。
这是一种叫金繁缕的小花的香气,如柏记得沈承松出事的前两天她刚用那花的花粉给哥哥做过一个香囊,结果没想到沈承松对那花过敏,只要闻到就不停地打喷嚏,于是很快就把那个香囊扔到了抽屉里弃之不用。
他被抓前带上那个香囊做什么?
如柏心里猛地一惊,如果沈承松对自己即将出事有预感的话,那他确实有可能会带上这个香囊……
因为金繁缕的花粉与清油混合后,会有一种奇怪的特质。
她猛地抬头对小全子喊道:“拿水来。”
银盆里盛着水,倒映出如柏此刻焦灼的面孔。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展开,泡了进去。
墨迹很快氤氲开来,变得模糊不清,但另外四个清晰的大字,渐渐浮现了出来。
这就是沈承松于危险中以混了金繁缕花粉的清油写下的,他最需要传递给妹妹的信息。
如柏从水中把信纸捞起来,缓缓展开,小心翼翼地辨认着上面的字。
在她清晰地阅读出那四个字之后,湿漉漉的信纸从她的指尖掉了下去,她抬起头,看着楚明轩,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明轩疑惑地从地上把信纸捡起来摊开看,只有四个字,能传递什么?真凶的名字?真凶所在的地点?
看清那四个字的时候他忍不住愣了。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这四个字,一笔一划仿佛都是写字者担忧而用力地提醒——
“太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