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柏震惊地回头,身边的男子宽袍大袖,温文尔雅,只叫人忍不住想起“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形容来。
如柏在一瞬间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认识他,他却并不认识她。
韩王世子——楚翎风。
隔壁房间的男子把头伸出窗外后并没有发觉有人,立刻转身下楼去叫人,几乎是片刻后,原本寂静的三楼就喧闹了起来,福寿楼的老板亲自领了人上来搜查,如柏只听到走廊里的房门一间一间被大力地敲开,随即便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巨大声响,她的一颗心几乎要在胸腔里跳得炸裂开来。
楚翎风温和地看着她:“你想要我救你么?”
不要慌,如柏在心里默念,冷静下来,不要慌。
她对着楚翎风深深施了一礼:“求公子救我!日后必将当牛做马地报答。”
楚翎风把她扶了起来:“但是你总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现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如柏轻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可知道我是谁?”
如柏抬眼认真地打量他,柳七复那张毫无破绽的人皮面具现在是她心里最大的支柱,为她带来最后的安全感。心念电转间,她轻轻摇了摇头,但随即应道:“虽不知道公子是谁,但想必一定是有办法的贵人。”
楚翎风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轻声道:“我可以先帮你,但是他们走后,你必须给我一个详细的解释,可以么?”
如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几乎就在同时,他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是福寿楼老板的大嗓门:“福寿楼出了事,还请里面的人多多担待,叫我们搜查一下,查完后立刻就走,不打扰人的正事。”
楚翎风走到门边:“陈老板,是我。”
门外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和我的人在见面,不想被打扰,你们有什么格外要紧的事么?”
片刻的寂静后,只听福寿楼的老板收敛了嗓音,低声道:“打扰您了,隔壁的房间出了事,我们的人被捆了起来——我们正在查犯事的人。”
“我这里没有。”楚翎风礼貌而疏离地应道,“不过是下人被捆了起来——伤着性命了么?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么?”
福寿楼老板低声回复道:“不曾。”
“那么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楚翎风点点头道,“我和人自有要事处理,还请不要打扰我们了。”
良久,只听福寿楼老板低低地说了声抱歉,便带着手下去搜查下一间房了。
楚翎风从房门边走回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如柏走上前去,暗地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自己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坐吧……”楚翎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同为皇族之子,他身上没有楚明轩那种清冷疏离、纵横捭阖的霸气和傲气,只有一身谦谦君子般的文雅温厚,让人觉得分外得平易近人,“如果你不愿意先开口的话,那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楚翎风,家父是当朝皇上的四弟,也就是韩王殿下。”
他笑笑:“这的老板知道我的身份,多少会看在父亲的份上给我些面子。”
如柏心下对他是谁再清楚也没有了,此刻却要装出一脸受惊惶恐的表情,震惊地当即就要跪下:“世子殿下。”
他没有说谎。
明明是在福寿楼这种地方,他却一点隐瞒身份的意思也没有。
楚翎风连忙起身把她拉住:“这又不是在宫里,闹这些虚的做什么。”
他重新落座,给如柏也倒了一杯茶,塞到她手心里:“轮到你来介绍你自己了。”
如柏的手紧紧握住那个瓷杯。
楚翎风可以被相信么?
他是楚明轩的堂弟、阿晴的丈夫……然而此事事关重大,如柏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要编一个最圆的谎。
“殿下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殿下只需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样东西。”如柏在楚翎风询问的目光里缓缓说道,“蕃木蒿……”
“蕃木蒿?”楚翎风一惊,“那不是当初十一皇子出事时,凶手要用来害他的毒药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如柏心知自己在身份这关上是糊弄不过去了,她脑子里飞快地调动着所有自己知道的人物关系,低声道:“民女名叫……司徒月竹。”
楚翎风细细一品这个名字,随即便问道:“太医院的药房里,负责司药的司徒掌事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如柏缓声道,“因为十一皇子受害一事,我父亲因为监管药品不力被革职查办——可是我偷偷去太医院的药房里查过,那乳娘用来毒害十一皇子的药品蕃木蒿,并未在太医院少了一分一毫!她的药根本就不是从太医院拿到的,我父亲何曾有过失?”
“但这样去跟皇上说的话根本不会被相信……蕃木蒿价值连城,不从太医院偷的话,哪还有地方可以弄到?”如柏深吸一口气,“我辗转得知了福寿楼可能有不明不白的交易,就私下里过来查看……”
她看着楚翎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世子殿下似乎对这里不是正经地方……并不感到意外?”
楚翎风放下茶杯,温和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沉郁:“是。”
他侧过头来,看着如柏认真说道:“司徒姑娘对我坦诚,那我也对姑娘说实话好了……我来这儿的目的,也是查一件事情。”
这个房间的隔壁,福寿楼的老板靠着墙壁静静地站着。
原本每个雅间的隔音效果都是很好的,但是福寿楼老板身边的墙壁被他悄无声息地推出了一条通道,把吸音的砖块从通道中取出后,隔壁的谈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朵。
“去把‘药房’处理掉。”良久,他面沉如水地低声对手下人说,“总楼……也不要留了。”
“老板,这是咱们多少年攒下来的家底啊。”手下十分心疼,“这小姑娘知道的也不算多啊。还没有到要破釜沉舟的地步吧?”
“你懂什么?快去!”福寿楼老板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道,“别的黑货都无所谓……但是蕃木蒿不能被查出来,这里面牵扯到的事情太多了。这个小姑娘现在的确知道得不多,但是已经不能再往深里查出更多了。”
老板顿了顿,道:“况且连她都能查到这个地步,说明蛛丝马迹已经流出去了……我们不能等惊动到大人物再来收拾烂摊子,毕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住啊!”
福寿楼后院的孟学然悄然埋伏在一棵巨树的枝干间,繁密的树影完美地遮挡了他漆黑的夜行服。
他依然维持着一副镇定严肃的面孔,但心里仍然有些许的慌乱。
计划出现了岔子,楚明轩没能按时出现。
他不担心别的,以他的身手,即使遇到再大的危险,从这个酒楼里脱身出去总不是问题。柳七复么,以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长袖善舞的本领,再加上他那些不上道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恐怕是能勉强保住命,在之后的生活中继续烦死自己了。
他就怕如柏会出事。
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这让他的心略略地放下来,只要运气别太坏,以那个小姑娘的聪明应该是能自保的。就在孟学然想稍微松一下气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味道顺着他的鼻子飘了进来。
他本能地感到不好,一个鹞子翻身飞速地落到了地上,但是他动作再快也来不及了,只见不远处的福寿楼,从一楼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
福寿楼,尖叫声、哭喊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作为一个流量极大的酒楼,福寿楼有多个厨房,最近的就在一楼,这个厨房不知怎么的,突然烧了起来,伴着几个“吱呀乱叫”的厨房伙计慌慌张张地从其中逃了出来。酒楼的小厮们慌慌张张地拿着水桶扑上去救火,然而不知为什么,火势似乎越来越大起来。
一楼的人们连忙全都跑出了大厅,二层雅间的人们趁着火势还没有波及到楼梯,也各自飞快地跑下了楼,其中不乏被烧伤烫伤的,刚刚还一片饮酒划拳之声的酒楼此刻只闻得鬼哭狼嚎之声。
三层。
刚刚经过福寿楼老板毫不气地敲门后,大多数人直接离开了,只剩下楚翎风与如柏还在房间里。
“怎么着火了?”楚翎风拉开门向外看了一眼,回头对如柏道,“要查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先赶紧从这里离开!”
如柏静静地听着楼下的人群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道:“不对!”
楚翎风道:“什么?”
“福寿楼地处京城的繁华地段,朝廷为了确保安全,对这种人群颇为集中的酒楼,全都特意找工匠做了防火处理,他们建厨房的木料全都刷了特制的漆,一般的火燎上去是根本烧不着的。”如柏语速飞快地说,“除非用特别的手法去引燃。”
“这火不是意外,是人为的——我们谈话的内容被泄露出去了,有人想要抢先一步毁掉证据!”
如柏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然而还没等她动身,便突然被楚翎风一把拉住了。
如柏抬起眼睛,正对上楚翎风的眼睛。
她看到了一双隐隐暴动着的瞳孔,里面倒映着滔天的火光。
如柏猛地意识到自己露馅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是你……对么?是你。”楚翎风轻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瞬间,如柏的心情起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世子殿下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我在灯会上遇到的那个人是你。”楚翎风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做推理的语气,你的神态……这些是骗不了人的,那种熟悉的感觉……”
那一瞬间楚翎风的喉头涩住了,他几乎感到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想跟如柏说,你知道我们短短相逢的那一瞬间,多少次地出现在我之后的回忆里了么?
而迄今为止,你连一个真名都不愿意告诉我。
“世子殿下……”如柏艰难地开口道,“你已经成亲了,听说世子妃是个很贤惠的人。”
楚翎风愣了一瞬,他的所有气息在那一瞬间跌落了下去。
“你说的没错。”他低低地说,“阿晴是个很贤惠的人。”
“然而那是一个错误……你知道这错误是因为你。”他抬起眼睛看着如柏,然而如柏发现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睛里没有怒火,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哀,“我要是遇不到你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又让我再见到你?”
如柏的喉头一时间哽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楚翎风。
好在迅速蔓延的火势使她也没有时间回应楚翎风了。
此刻二人的情绪一起稍微平复下来,才发现在他们耽搁的时间里,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楼梯上。
他们下不去了。
楚翎风望着着火的楼梯愣了片刻,随即拉着如柏跑到了窗边:“没有办法了,只能从这儿下去。”他看了一眼如柏,道:“你别害怕,我先下去,然后在底下接应你。”
如柏面色苍白,咬着嘴唇点点头。
楚翎风跨过窗栏,小心翼翼地踩住木板,再一点一点向下踩去,几个瞬息过后就落到了地上,他抬起头,向如柏张开双臂:“下来吧,别怕,即使掉下来了我也能接住你!”
如柏朝下看了一眼,在楚翎风以为她就要跨出窗栏的那一刻,她突然掉头跑向了门边。
这一切不可能是凑巧,如柏心中暗想,如果现在走了,很多证据恐怕就被无声无息地掩盖在这场大火里,今后再也查不出来了。
我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这次我一定得查清楚!
片刻后,如柏在滚滚的浓烟里冲进了隔壁房间。
她看到了墙上那个没来得及恢复的窃听通道。
如柏站在原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火势或许已经蔓延到了二楼,如柏并不知道还有多久会烧上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去——她和楚翎风只是萍水相逢,她没信心他会一直守在那儿等她。
计划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得失败了——他们本来是想在福寿楼里找到蕃木蒿,好确定下一步的侦查方向,揪出一直在寻找着的幕后黑手,但现在一切很快就将走向死无对证。
火就要烧上来了,如柏几乎已经能闻到糊味,但是她的心莫名地冷静下来,她走到那个窃听通道旁边,盘腿坐下,认真地思考起来——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把赃物证据的基地毁掉?
片刻后,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对,没错,他们都很轻易地被对方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迷惑住了。
他们还没失败呢。
还有最后的机会。
楚明轩赶到福寿楼的时候,火已经快烧到了三楼。
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福寿楼,觉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
如柏呢……如柏还在火场里么?!
五内俱焚的太子殿下刚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突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被一个小小的光点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柳七复和孟学然也都陆续被那个小光点晃了一下。
接着,那个小光点离开他们的身体,在草地上缓缓地游走起来。
柳七复盯着地上的光点,片刻后,他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孟学然盯着地上的光点,片刻后,他突然几个云起雁落,飞快地冲向了后院的门口。
微薄的月色下,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孟学然在黑暗中轻轻地向空中伸出手去……
他握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腕!
只听“咔嘣”一声脆响,对方手上的柴刀和还没点起来的火折子便随着他竭力压抑着的短暂痛呼落到了孟学然的手里。
听到同伴的痛呼,几个黑影短暂地停住了脚步,当他们看清面前一身黑衣、蒙着面孔的孟学然时,脸上都露出了凶狠的神色,随即一声不吭地包抄了过来。
孟雪然松松地拎着柴刀,看着面前的穷凶恶极之徒们,心里默默地点着数——十八,十九……一共二十来个?
声势很不错,我很欣赏。
很高兴你们不想打草惊蛇,我也不想。
柴刀在手中轻飘飘地打了个转儿,他很满意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随即无声无息地朝着面前的男人扑了过去。
三楼的如柏在自己的周围摆了一圈铜镜,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手中的蜡烛。
拜托可一定要看到啊……拜托了。
只听“哐啷”一声脆响,离她最远的镜子直接摔到地上碎了。如柏惊讶地回头,对上了一个蒙面的男人,和他那双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沉如夜色的双眼。
她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灼热的空气里,淡淡的、幽冷的檀木香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她。
“你傻么?这种时候还查什么案子?!”楚明轩的声音清冷得像碎冰,但是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如柏在他的胸前能听到他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第一件事就是跑啊!跑路你都不会么?”
异常短暂的拥抱过后,楚明轩一把拉住她冲向窗台,此刻三楼也已经快要被火吞噬,整个墙壁热得仿佛要把人烫化掉。
楚明轩看了一眼地面,一把揽过如柏的腰,纵身跳了下去。
其实以太子殿下的身手,轻松落地毫无问题。
但是不幸的是他还带了一个人,重心和他平时自己跳的时候很不一样,如柏又没忍住恐惧,下意识地挣扎了好几下,两人的平衡立刻就被破坏了,横着摔了下去。
最后一刻,楚明轩在空中强行扭转了一下,让自己的后背作为了两个人落地的基石,如柏只听到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吓得赶紧问:“没事儿吧?”
“有事,内出血。”楚明轩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拉过她就往小巷里跑,回头看了一眼如柏一脸震惊担忧的神色,太子殿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被你气的。”
片刻后,共同度过了惊魂一夜的四人聚齐在了小巷的深处。
在确定如柏平安无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楚明轩面色仍然清冷无波,但众人都能看出来他因为自己迟到而让如柏陷入危机所产生的巨大愧疚,如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毕竟我的命也是你救的,功过相抵了。”
柳七复扬扬手,一个纸包在他的手中,被微弱的月光照得发亮。
那是一整包的蕃木蒿。
如柏微笑起来。
她最后想清楚的事,果真挽救了整个计划。
其实最后她想明白的也无非只是一件事——那帮人先烧的地方,不一定是藏东西的地方。
先烧起来的地方,一定会是人们集中先救火的地方,那么多桶水泼上去,就算火势仍然蔓延开来了,但总会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被扑灭,这样罪证烧不透,反而会在之后调查火灾的过程中被取证查出来。
第一场火应该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甚至是调虎离山转移注意力的,那么真正藏着罪证的地方,应该是离酒楼最远的地方。
最可能的地方就是——福寿楼的后厨。
她用镜子把反射的光点投向了后厨的方向,果然柳七复和孟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个飞快地奔向后厨拿到了证物,另一个挡在了去后厨的必经之路上,阻止了即将去销毁证物的亡命之徒们。
“这次要谢谢七复兄的机巧之术,我在楼里能够自保全靠它们了。”如柏点头致意,“也要谢谢小孟,听说一个人在后院扛了二十多条疯狗?”
“别气,应该的。”孟学然用一副他在上朝时专用的不苟言笑的表情回答道,一股“为人民服务是官府在职人员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的味道,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柳七复,“也不用谢他。他干嘛了?陪女孩说了说话,然后跑了个腿,一个做不成大事的病秧子。”
他心情不太好,刚才一对二十还是有些凶险的。天太黑了,导致他很难确保每一个被他撂倒的人都是真的昏过去了。一个最早被他打晕过去的人好死不死地在中途又醒过来了,在他离去的时候朝他掷了一把飞斧,虽然他听到风声及时避开了,但后肩还是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没有擦,此刻有些难受的痛痒。
突然,一片冰凉的药贴准确地贴在了他的伤口上,孟学然下意识地要说“谢谢太子兄”,却发现楚明轩正坐在他前面不远处,他又要说“谢谢沈胖”,却发现此刻如柏正站在楚明轩旁边强迫他让自己看看后背到底摔得严重不严重。
孟学然:“……”
如果不是他不太信鬼神,他真宁可相信这片药是此地某个游荡的女鬼见到他后心生好感给他贴上的,也不愿意记起来这地方还有第四个人。
他原地踌躇了几秒,最终转过头去。
那个一身白衣做不成大事的病秧子却已经哼着曲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