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皇帝。
他摇晃着琉璃盏酒杯，轻眯起了眼睛，苍老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穆念忠他们的骸骨竟都回京了？”
“时间过得倒真是快。”
几名宗室老王爷附和着呵呵笑了两声，“谁说不是的呢？一眨眼都两个月过去了。”
“还记得消息刚传回来是六月，如今都快八月中秋了，难怪最近楚京城暑气竟似都消解了，风吹着都凉爽了不少。”
“这么热的天，一路从边境赶路至此，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
仿佛高高在上的胜利者般，老皇帝扫了眼满堂宾，最后望向了穆十娘，居高临下地道：“既然是关于穆家骸骨归京大事。不若就问一问敏慧公主的意见。”
“敏慧公主，觉得你父兄骸骨是该走角门还是小偏门。”
能在老皇帝万寿节时坐在殿内的，无一不都是头脑灵敏的聪明人，一时看向穆十娘的目光或怜悯或唏嘘。
这实在是一道羞辱意味十足的问话。
一群荣归故里为国捐躯的忠将骸骨，正常状况下都是要老皇帝开中门，披白巾亲自去城门口迎接的。
连走寻常百姓走的角门，都算是折辱他们了。
如今竟有人要他们走小偏门！
更荒诞可笑的是，这个甫一提出来，就该被唾骂与惩罚的侮辱建议，却被老皇帝当做了一个煞有介事的问题，当着所有人的面抛给了穆十娘。
穆十娘不能回答。
无论她回答哪一个答案，哪怕她只说出一个字，让自己父兄忠骨与只走牲畜与夜香的小偏门有了联系，都是对父兄的侮辱。
老皇帝是摆明了侮辱穆十娘。
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楚七皇子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正如郑皇叔所说，这一路自边境行来足有两个月呢。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拣着父皇万寿节时回来，着实是太晦气了些，可见这穆家是个不忠心的。”
“父皇竟还要给脸面，让他们从小偏门入，我眼瞧着最好是一扫帚赶了出去才算干净利落。”
“省得让楚京城的地砖沾了这等逆臣贼子的脏污。”
夏六皇子轻轻鼓了鼓掌：“七皇子高见。”
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人群中传出了闷笑声。
楚御珩当即黑了脸，将酒杯重重磕在桌上：“七皇兄何来资格说这话。昔日你上战场，鲁莽冒进冲入夏军包围圈，险些生生被万箭穿心，是穆国公亲自点了三千骑兵，冒死将你救了出来，才活了你一条性命。”
“对救命恩人如此刻薄，七皇子多年圣贤书所学的仁义，竟是全都被狗吃了么？”
王炽青亦是肃着一张面庞，朝老皇帝拱了拱手，疾言厉色道：“七皇子殿下此言实在有失偏颇。”
“穆家谋逆通敌案已经开始重审，穆家将便都不再是罪臣之身，而是为奸人所害，为朝廷沙场喋血的忠将。”
“哪怕只为安抚边境将士，抚慰朝廷武将家眷，与公义与道德二字，朝廷也须得尊敬穆家将才是。”
楚朝朝堂一向重文抑武，武将一向不得重用。
见楚御珩与王炽青都开口了，一群武将们才敢出声附和。
“是咧，那铁证都说了国公爷是被冤枉的，怎么能这么折辱他。”
“我们在沙场拼了一辈子，难道老了连个正门都不能进？”
“七皇子这话着实没道理。”
……
任凭一群人在殿内吵来吵去，老皇帝却只始终盯着穆十娘，眸底是掩藏不住的嘲弄与身为上位者的傲慢。
“十娘怎么不说话？”
“朕可记得十娘是有一双巧舌的。昔日在温泉山庄时，利用一个边境来的副将褚七并上些许证词，引经据典挑弄是非咄咄逼人，令朕都难以招架。”
“今日倒是安静了。”
一时众人皆望向了穆十娘。
楚御珩忙笑着打圆场：“父皇，毕竟事关穆家长辈尸骸，十娘作为穆家晚辈，也着实是不好开口的。”
王炽青也是道：“微臣向陛下请罪，方才谈得兴起，微臣拉着敏慧公主多喝了几杯，公主这下许是醉了。”
老皇帝冷然嗤笑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
一向不理朝堂事的皇后娘娘突然肃然开口：“陛下，做事须凡事留一线。”
老皇帝大为扫兴，却果然悻悻然收了话。
扫了一圈周围人噤若寒蝉神色，老皇帝苍老如橘皮面庞上闪过一丝扬眉吐气，才傲慢地抬了下巴：“既然皇后娘娘都开口了，朕也并非如此吝啬之人。”
“穆家人一直在外赶路，难得预料归期，无意冲撞了万寿节，也属于不知者无罪。”
“朕就不与追究，让穆家骸骨从角门入……”
同一瞬间，穆十娘霍然抬起了头，一双赤红的眼直视着老皇帝，一字一句地沉声道：“作为被陛下下旨冤屈，为国捐躯的忠将，我要父兄尸骸从中门入，由陛下下罪己诏披白麻，亲去城门口跪迎谢罪的！”
听见老皇帝终于允许穆家骸骨入角门，殿内的人好不容易松了根弦，又一下被穆十娘的话惊得下巴都掉了。
下罪己诏。
批白巾。
开中门。
亲去城门口迎接。
穆十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待遇不是没有过，昔日穆家先祖为太祖奔波打天下时，悍然死战令四个儿子皆埋骨沙场。
开国太祖就曾披白巾开中门迎接。
可那是开国太祖礼贤下士，尊重国之栋梁。
当今陛下是这性格的人吗？
或许都是被穆十娘的话砸晕了，所有人都一瞬表情呆滞说不出话。
空气仿佛凝固。
殿内落针可闻。
突然，陈公公哆嗦了两下，猛地一甩拂尘，用尖利的嗓音骂道：“大胆！陛下面前竟敢如此胡说八道。敏慧公主，你乃僭越礼节大逆不道。”
“将她拖下去！”
六名戴甲侍卫从暗处钻出，就要擒住穆十娘。
“滚开。”穆十娘肩膀一抖，轻巧就将六名侍卫甩了出去。
她一步一步朝着老皇帝逼近着，用一双赤红的、愤怒的眼眸，用如金石乍碎般掷地有声的声音，用破釜沉舟一往无忌的勇气质问着。
“敢问陛下，已经七日有余了，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向外公布安州晋州两城遭遇夏军屠城，满城百姓或被俘为奴隶，或被屠杀投入野兽腹中，正如置身人间炼狱的事？”
“再敢问陛下，七日前您派遣京城密卫去边境官道，又做了些什么？”
“最后敢问陛下，高高稳坐皇位四十余年，掠尽天下民脂民膏，您的心中可曾还有一刻记挂着大楚万万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