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帝萧闲觉得今日早朝很无趣。
几个主战的朝臣建议趁大周元气大伤之时,出兵北上,夺取大半益州,开疆拓土。
另有几个主和的,分析两国军力,认为大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尚未到开战的时机。
萧闲冷冷听着他们吵架,只想问一句:你们谁吃了韭菜馅包子没漱口?
他是有洁癖的人,东西得干净,人也得好闻。
如今做了皇帝就不能随便踹人,不然他非要赶走几个大臣,起码要让大殿里的焚香能压得住臭气。
好不容易等他们吵完骂完,萧闲冷着脸起身,太监唱喝一声,便算退朝了。
但是还有几个大臣没有走,他们跟着萧闲到后殿去。
不能斥问,问就是他们要举荐贤能,要催批奏折,要弹劾官员。
萧闲若不想看见他们哭着跪地惊呼微臣惶恐,就要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终于忙到日上三竿腹中饥饿,朝臣离去,萧闲才能端起茶盏歇息片刻。
他抬起头,发觉太监总管没有在身边伺候。
“陈惠呢?”萧闲问。
奉茶的小太监连忙上前道:“启禀陛下,师父听说宫外出事,亲自去询问详情了。”
“什么事值得你师父跑一趟?”萧闲漫不经心地挑眉。
“是……”小太监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华容公主遇刺了。”
萧闲猛然起身,宽阔的衣袖拂落茶盏。他抬脚便向外面走去,边走边怒骂道:“你小子的嘴被蜡封了?怎么不早说?”
小太监愁眉苦脸地跟出去,见萧闲已经大步向外走去。
国君出行的仪仗没有安排,禁军惊慌失措地跟在萧闲身后,宫门打开,大梁皇帝就这么出宫了。
萧闲一刻不停,直到推开使馆的门,脚步停在门栏处,反而没有闯进去。
退出来,他低声询问使馆的护卫道:“伤重吗?什么人?抓到了吗?”
护卫一一禀告。
对方用的倒刺箭头,虽然没有淬毒,却深入肌理,流了很多血。太医不方便处理伤口,便在屏风外临时教了丫头几句,由丫头草草包扎。
没有抓到刺,目前正在全城搜捕。
因为没有抓到,故而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什么目的。
萧闲的心沉下来,问道:“公主睡下了吗?”
上次他强吻成蔚然后,成蔚然教了他许多规矩。
如何做事才算尊重姑娘;讨欢心可以,不能强迫对方接受;什么程度的关心不越界,什么程度的关心是登徒子……七七八八,够写一本书。
好在萧闲都记得,所以今日他没有擅闯成蔚然的闺房。
“伤口疼痛,还没有睡。”丫头回答。
萧闲这才推门进去,敞开屋门,隔着屏风,询问道:“你好些了吗?”
织物展开,拉动着披在身上的声音响起,之后才听到成蔚然说话。
“不太好。”
声音沙哑憔悴,甚至还有些许悲伤。
萧闲再也忍不住,他绕过屏风,看到趴在床上的成蔚然。
伤在后背,她已经不能躺着。此时侧过头看着萧闲,脸上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生动,沉重中带着委屈,问道:“什么人要杀我?太医说再刺入一寸,就能要命。”
萧闲感觉到了她的害怕。
她曾经闯进晋王府质问刘礼,更敢于远行千里嫁入异国,五朵山上,听说她甚至不怕贼人围攻。
但是她怕死。
因为这丝不易察觉的害怕,萧闲心中升腾起浓烈的保护欲。
“我会查清楚。”他闷声承诺,不知为何,竟觉得愧疚。
成蔚然的手在床边拍了拍,算是代替点头。
“查出来,问他为什么。”她有些虚弱道,“凡事总有一个因果。”
萧闲喉咙发紧,心中慌乱得如同走在悬崖边。
他的视线落在成蔚然后背上,看到白色的天丝薄纱上,正晕开红色的血。
这样不行的。
天气炎热,又是重伤,草草包扎,必生腐肉。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
成蔚然下意识向内避去,却被萧闲按住了身子。
“别动,”他轻声道,“你信我一次。”
他们之间一直充斥着敌对和怀疑。
她虽然前来联姻,心中却装着故土家园。他虽然承诺纳她为妃,却并未对她全然信任。
在波谲云诡的宫廷,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信任”是太珍贵的字眼。
珍贵,又沉重。
萧闲掀开薄纱,看到鲜血从左边的伤口缓慢渗出。包扎伤口的布帛缠得太松,金疮药已经被血水冲走。
萧闲从衣袖中取出一瓶金疮药,全部倒入手心,然后压在伤口上。他的手掌贴着成蔚然的后背,肌肤相触,感觉到她在颤抖。
“放松。”萧闲安抚着她。
“你放手。”成蔚然反手向上,要推开萧闲的手。萧闲却一把捉住,把她按在床上。
“不要动,”他的声音冷了些,“你别误会,我对快要死的女人,没兴趣。”
她的肌肤很光滑,并不瘦弱,触之温热。
虽然说没兴趣,但萧闲的耳朵逐渐发红,人也拘束起来。
这不像他。
他是风流成性的人,是可以对女人左拥右抱,却从不动情的人。
过了漫长的半刻钟,萧闲才松开伤口,又迅速帮她缠裹好纱布。他小心翼翼地按压,把纱布缓慢地从成蔚然胸前绕过来,一不小心,便会接触到她的肌肤。于是他耳垂更红,到最后几乎忘记呼吸。
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萧闲迅速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大周使馆。
怎么回事?
他怎么像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痴汉?
萧闲的心乱糟糟,看见道旁的树,都想踢上一脚。
大周洛阳的盛夏,只有早晨和傍晚略微凉爽。
沈连翘挑了一个清晨,去拜访夫子。
许久未见了。
上一次,还是她决心刺杀皇帝时。
站在院子里,沈连翘闻了闻小厨房传来的饭香。应该是甜糯的玉米粥,里面还煮了红薯干。
敲门进去,夫子正拿着铁勺舀粥,看见沈连翘,勺子停在半空,眼睛瞪大,胡须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夫子,”沈连翘轻施一礼,“学生来看您了。”
夫子丢下勺子,手在围裙上使劲儿擦几下,便朝沈连翘走来。
“你这孩子!”他的步子很大,三两步走过来,似乎想像从前那样抚抚她的头,却最终把手放下,朝着屋内帘子里大喊。
“快出来!连翘来了!”
师母立刻走出来。
“是连翘!连翘来了!”她的头发只挽了个半髻,便跑过来抱住沈连翘,又伸手拉开抽屉,找出一把帕子包着的蜜饯,往沈连翘手里塞。
“快坐下,坐下尝尝。”她开心道,“是咱们自己家杏树结的果子,我闲来无事,学着人家九蒸九晒做出来的。魏小公子还来打下手,讲了不少你们在宫里的事。”
沈连翘笑着坐下来。
现在能如此自然地唤她名字的人,很少了。
旁人都唤郡主,良氏族里的人唤她族长,孔佑私底下会唤她翘翘。
只有沈连翘自己知道,她其实一直是在洛阳街巷间长大的小姑娘,杂草一般,生命力旺盛的连翘。
“耽误了夫子和师母用饭。”沈连翘尝一口蜜饯,眯眼道。
“不耽误,”师母把沈连翘左看右看,点头道,“胖了些,更漂亮了。只是你如今吃惯了宫中的山珍海味,还想尝尝玉米糊吗?以前你常用的碗,我还给你留着。”
沈连翘不由得鼻子微酸。
她那时生活困苦,会来蹭夫子假装不愿意吃的鸡蛋黄,偶尔也能蹭到一碗粥。
夫子和师母日子艰难,却把她当作女儿般教养。
“先不要着急,”沈连翘道,“我帮师母把头发挽好,请你见一个人。”
“谁啊?”师母站起身,疑惑道。
沈连翘扶着她向里间走去,温声道:“我那时请师母看了脖子上的玉坠,师母跟我讲大雁,说以后要把心上人带来给师母看看。如今我把他带来了,就在院子里。师母和夫子如果愿意,我就把他喊进来。”
沈连翘的心上人?
正在走路的师母忽然怔住,扭头看向夫子。
夫妻俩的神情同样紧张惊愕。
不会吧?
沈连翘的心上人,岂不是……
所以他们又是吃蜜饯又是聊天的,把那个心上人晾在了院子里?
这不是胡闹吗?
夫子连忙拉直长衫甩落衣袖,整理好头发束腰,神情肃重地出去,对着院子里抬头看树的太子殿下恭敬地施礼。
“草民江恨晚,拜见太子殿下。”
孔佑转过头,清俊的脸上浮现舒展的笑意。
“翘翘说要见过夫子,才肯嫁给本宫。本宫只能略备薄礼,前来叨扰。”
“岂敢岂敢。”夫子诚惶诚恐,心中却忽然有许多话想说。那是他埋在心中,想要对皇族一吐为快的政见。
“快进来吧。”
沈连翘走出来挽住孔佑的手。
“殿下可不准欺负夫子。”她的神情有些娇憨。
“岂敢岂敢。”
孔佑学着夫子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跟着沈连翘进屋。
宛如一个跟随夫人上门拜访岳父的小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