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糊香甜,每吃一口,就能勾起往日的回忆。
跋涉至此,那些当年痛苦难挨的岁月,忽然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璀璨闪亮。
沈连翘同师母坐在一起,一面喝粥,一面吃着师母去年腊月腌制的萝卜。
萝卜被切成小块,酸甜爽口。
师母轻轻摇动蒲扇,同沈连翘讲匈奴破城时的事。
“多亏严管家和太子殿下,要不然郡主可就见不到我们了。”
许是因为太子来了,师母称呼起郡主来。
沈连翘攥紧拳头。
“希望大周百姓,再不用遭外敌犯境。”
师母宽慰地笑笑,给沈连翘添了一勺粥。
沈连翘嚼着红薯干,看一眼不远处的夫子和孔佑。
他们正坐在一起吃茶。
喝惯了上品贡茶的孔佑,此时正慢慢饮用市井粗茶。
大叶茶粗糙苦涩,孔佑却浅品细尝,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夫子侃侃而谈,有时会拘束地停下,而孔佑总是适时点头,表示可以继续说。
得到了鼓励的夫子口若悬河,有时针砭时弊怒气冲冲,又有时若有所思满含希冀。
夫子说完,孔佑才放下茶盏,认真回答对方的问题,说出自己的想法。
沈连翘没听清孔佑在说什么,但她见夫子起身烧水时,偷偷抹了一把泪。
或许,那是满心抱负终有人懂的泪,那是万里江山终迎明君的泪。
趁着夫子离开时的片刻闲暇,孔佑向沈连翘看过来。
他的视线穿过粗陋的家具,穿过几案上的笔架,穿过微风和日光,落在沈连翘脸上。
好吃吗?
孔佑的嘴唇微微张开,无声地询问。
沈连翘对他举了举汤勺,眯着眼点头。
她脖颈下的玉坠闪闪发光,大雁展翅,在空中轻轻荡过。
师母用蒲扇遮住含笑的嘴唇。
“这孩子……”
她轻轻叹息,是大事落定后的心满意足。
蒲扇摇动,夫子已经提着水壶走回来。
他们不再谈国事,而是聊起西北的风沙,南境的烟云。
这寻常街巷中的小宅院,被数百卫尉军保护得如同铁桶一般。
而屋子里的四个人,却没有君臣尊卑之别地闲话家常,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剑眉微展。
无论是天子还是百姓,生活其实不过是一碗热粥旁,亲人团坐。
不同于洛阳夏季骄阳的浓烈,大梁都城的日光虽然明澈,却并不炎热。
成蔚然受了伤,便总想吃些家乡饭。
好在陪房厨子崔知黍仍在身边,会变着花样,给成蔚然做吃的。
一些荤腥发物不能沾,但核桃芝麻花生粥搭配三鲜铁锅卤蛋、黄焖鸡块,味道香甜,又能补养身子。
只是成蔚然看着这些家乡菜,只想落泪。
“我们离京多久了?”成蔚然问。
“四个月了。”婢女回答。
成蔚然放下汤勺,定定地坐在床上,眼神逐渐散乱,交织着思乡的情绪,一口饭也吃不下了。
四个月。
不知道京中怎么样了。
桃花谢过,桃子已经成熟了吧。
父亲母亲还好吗?连翘的毒解了吗?孔佑回去,局势是否凶险呢?
她取下沈连翘送给她的发簪,握在手中,侧躺下去。
被牵动的伤口猛然疼痛起来,喉中有些干呕,眼皮沉重,头也晕晕的。
婢女撤下碗筷,为成蔚然拉起薄被,手指触摸到成蔚然的脖颈,猛然松开,又放回去试了试。
“公主起热了。”
成蔚然昏睡之前,只听到这句话。
冷……
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似乎多少棉被都不够用。成蔚然身体蜷缩,把锦被裹在身上,又忍不住去扒拉别的毯子,手却被人捉住。
“脉跳得这么快。”
那人道。
是太医吗?成蔚然心想。
太医来了就好,就有救了。
她不想死。
她乖巧地长大,跟着父亲读书识字,明事懂理,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病死在异国他乡的。
成蔚然想继续睡过去,却感觉有浸湿的毛巾覆盖上她的额头。
不要,太凉了。
她抬手挥开,毛巾却再次放上去,成蔚然恼怒地睁开眼,影影绰绰间,看到萧闲在床边坐着。
他凝神看着自己,命令道:“不要动。你起热了,若降不下去,会死。”
“冷。”成蔚然哀求道。
萧闲把锦被的一角按住,低声道:“一会儿就不冷了。”
成蔚然睡过去,萧闲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奴婢来吧。”
使馆的奴婢跪地道。
萧闲熟练地把变热的毛巾放进水中,淘洗几下,拧干再放回去。动作一丝不苟,没有要交给别人做的意思。
成蔚然沉沉睡着,偶尔有轻声的梦呓。
“父亲……”
她的声音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连翘……”这声音柔和了些,却忽然又在梦中落泪。
萧闲的手指停在半空,一点点接近成蔚然的脸颊,帮她拂去了那滴泪水。
她哭了。
她委屈、思乡,难过地哭了。
萧闲看着成蔚然的脸颊,那张初见时像洛阳牡丹般芬芳的容颜,如今像被困在笼中的鸟。
失去自由,疲倦忧愁。
萧闲搓弄着手指的泪水,似乎努力搓掉,就从不曾看到她落泪。
这南境大梁的都城,离她的家乡,实在太远了。
萧闲的手轻轻放在锦被上,像儿时姑母拍抚自己那样,拍了一下。
他曾经过惯了刀口舔血、阴谋诡计的日子,此时突然这么哄着一个女人,顿感不适。
萧闲的手离开,想了想,再次放上去。
罢了,反正也没有人看到。
他轻拍着成蔚然,想起姑母当初唱的歌,不由得也哼唱起来。门外想要进殿禀告的太监总管陈惠听到,耳朵竖起来。
“陛下在唱歌吗?”
他的眼睛慢慢瞪大,宛若见鬼。
一连三日,成蔚然的高热没有退去,病情反而加重了。
这让唱歌唱到口干舌燥的萧闲怒火冲天。
他的愤怒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刺招认了吗?”
萧闲仍旧坐在成蔚然的床头,一面搅动药汤,一面询问。
禁卫军统领在屏风外回答。
“招了,说是不满大梁同大周联姻,怕陛下忘了两国以往交战的血海深仇。”
萧闲闷声不语,半晌才冷哼一声。
“谁指使的?”
“刺说无人指使。”
萧闲缓缓摇头,眼睛眯了眯,凉声道:“去把他的父母家人,妻儿老小找到,全部丢进大牢。一个时辰杀一个,直到他招认为止。”
萧闲继位后改弦更张、效仿大周,以德政教化万民,以至于这些人或许都忘了,他曾经嗜血杀戮,并不是良善之辈。
刺杀皇妃原本就该夷灭三族,萧闲并不怕留下什么暴政的名声。
敢动他的人,就要承受恶果。
禁军统领领旨退下,萧闲又唤太医过来。
“这药方是你抓的?”
萧闲搅动着汤药,声音平和。
“是微臣写了方子,亲自抓药,看着熬制的。”
那太医恭敬地回答。
萧闲笑起来。
他下巴上的疤痕被他笑得颤动起来,平添几分冷厉和诡谲。
“你写的方子,你亲自抓药,你看着熬制,你倒是要把罪责都担在自己身上了。”萧闲把药碗递给太医,沉声道,“喝下去。”
“陛下!”太医惊慌失措地跪下,重重叩头。
“微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你不懂?”萧闲起身道,“孤在军中长大,从小受过的伤何止百次,喝过的汤药岂止千副,闻一闻,便知你加了什么。此时你不招,便同那刺一样。来人——”萧闲喝令道,“把韦太医的妻儿老母也抓来吧。医者仁心,医者仁心!”萧闲叹息着,咬牙切齿。
韦太医像一根被抽掉骨头的烂肉,瑟缩在地,哭道:“微臣,微臣有罪啊。”
萧闲负手而立,冷声道:“说。”
说,说说你们都是什么打算。
竟敢如此谋逆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