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半,命运的镰刀收割掉他的权势富贵、健康荣耀,却给了沈连翘郡主之位、家人亲族,乃至于未来能够预知的无上荣宠。
刘礼并不妒忌。
因为他不会妒忌当年那个在桥洞下舍身保护自己的小姑娘。
他只是,遗憾罢了。
遗憾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
“和顺郡主。”
刘礼点头道。
沈连翘应该还不记得失忆前的事。
这样也好,起码她还不至于那么恨自己。
沈连翘没有急着同刘礼说话。
“两位差官。”她看向押解刘礼的京兆府差役,“知道你们远行辛苦,我帮人捎来些东西。”
阿靖连忙上前,把一个重重的蓝色包袱递过去。
那两个差官诚惶诚恐地推让,被阿靖强塞进怀里。他们只能接住,跪地感谢。
刘礼的至亲早就被赶出洛阳,能为他送礼打点的,必然是在这一场宫变中全身而退的人。
那人是谁,不言自明。
而就算只是郡主给的,面对这个现在已经住进东宫的大梁郡主,他们也不敢怠慢。
两个差官相互看看。
这一场相送,可以保证刘礼活着到达岭南了。
不用沈连翘再说什么,差官给刘礼解下枷锁,躬身退下。
“小的们还要赶去驿站,只能给郡主一刻钟的时间。”
“多谢。”沈连翘颔首。
刘礼看着沈连翘,没有慌着说话。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自此后山高水长,天涯永隔。多看一眼,他便能多记住一点她的样子。
“我听说是你放火烧了祁安宫?”沈连翘仍然同往常那般,直来直去。
刘礼含笑道:“不知道郡主也在那里,实在抱歉。”
沈连翘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祁安宫刺杀皇帝后,沈连翘感到了大仇得报的快意,对刘礼,也恨不起来了。
特别是当她听说京兆府大堂上的事,听说祁安宫大火是刘礼放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们曾经有机会做朋友的。
毕竟刘礼给过她年少时最饱的一餐饭,那个说话支支吾吾被她误认为哑巴的小哥哥,曾豪爽地解下衣袍任她换食物,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寻求庇护。
她说过要罩着他的。
可再次相见时,她不过是东家的小掌柜,怎么能罩得了晋王殿下呢?
说起来,一半是命运无常,一半是造化弄人罢了。
“等你到了,”沈连翘道,“记得报声平安。”
“好,”刘礼点头,“天热,郡主快回去吧。”
他已经没有资格唤她的名字,无论是沈连翘,还是良辰。
树梢的夏蝉吱吱乱叫,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响成一片。她来送他,却无话可说。他想多看她一眼,却请她早些回去。
官差在不远处小心翼翼看过来,刘礼向前走去。
沈连翘忽然道:“我把楚楚抱回去养了。”
刘礼身形微怔,整个人站在风中,脸上肌肉抖动,一瞬间惊讶又激动地张了张嘴,桃花眼中溢满泪水。
楚楚……
良辰是不知道楚楚的,只有沈连翘知道楚楚,只有她,会用这样熟稔的语气提起楚楚。
她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的她,没有打他骂他,反而来为他送行。
她是……原谅自己了吗?
悲伤委屈和感动愧疚一瞬间填满刘礼的心肺。
他转过身,见沈连翘站在原地,对他挥了挥手。
仿佛穿过数年艰辛的时光,回到那年破烂的矮桥下。他被卫尉军带走,沈连翘就是这么站着,目送他离开。
时光荏苒,她永远是当年的那个姑娘。
铮铮铁骨,却又善良悲悯。
泪水从刘礼脸上成串落下,他哽咽着,勉强开口道:“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我去赎我的罪孽。
你好好的。
官道上的太阳隐入浓云,蝉声忽然停了,闷热的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衣袖,吹动起刘礼绑扎得有些潦草的头发。
从七岁到现在,他重新找回了坦坦荡荡的感觉。
刘礼转身离去,沈连翘也走向马车,却见官道上过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平民的青布衣裳,白纱遮面,发髻上别着一支鱼骨簪,身后背一个小包袱,侧骑在矮骡上。
那是晋王的侧妃,张氏。
沈连翘去晋王府索要解药时,与张氏有过一面之缘。
“这么巧,遇到了郡主。”
张氏神情轻松,掀起白纱对沈连翘施礼,却并未下马。
“姐姐到哪里去?”沈连翘问。
“岭南啊,”张氏道,“嫁夫随夫,夫去岭南,奴家自然也去岭南。”
沈连翘心中不安,关怀道:“可此处距离岭南万里之遥,你……”
“不妨事!”张氏拍了拍她腰间的长剑,“奴家可是将门之女。”她已经距离沈连翘很近,忽然拢手道,“当初奴家死皮赖脸非要嫁给晋王殿下,他可一直是不愿意的。这会儿别想着发配岭南,就能摆脱我了。”
她面容姣好神情俏皮,比那时在晋王府服侍刘礼时,欢快了不少。
沈连翘被她的话逗得露出笑意,张氏已经挥手道别。
她的神情郑重了些,看着沈连翘道:“劳烦转告太子殿下,奴家感激他对晋王的宽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恩情。”
沈连翘摇头。
“此事按律如此,姐姐不必挂怀。”
张氏抿唇笑笑:“不怪他喜欢你,连我都忍不住要喜欢了。”
小骡子被她重重拍了一下,顿时扬蹄跑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官道里。
沈连翘站在原地一时失神,身边忽然有人靠近道:“怎么,你也想跟着去吗?”
沈连翘抬头,正看到孔佑蹙着浓眉的脸。
那神情,像喝了一瓢陈年老醋。
“殿下怎么来了?”沈连翘笑着向他靠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勾住孔佑的手指。
孔佑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把她的手裹进手心,哼声道:“本宫看天要下雨,怕你淋湿了生病。那么我就只能在床前照顾,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眼看太子毫不避讳地诉起衷肠,卫尉军的头低得像要栽进土里。
沈连翘笑着抬头,却又有些难过。
“怎么?”孔佑又紧张起来。
“我想蔚然了,”沈连翘看着空荡的官道尽头,“虽然她嫁的是萧闲,但她并不喜欢萧闲啊。我们姑娘家,其实不太在乎嫁的人是不是荣华富贵,只要合心意,我们就开心。不知道蔚然这会儿怎么样了,有没有成婚,想不想回来。”
“这个好办,”孔佑牵着沈连翘的手,扶她钻入马车,“本宫派使臣到大梁去,只要她有一点不乐意,就把她接回来。”
“可蔚然肩负休战重任。”沈连翘咬着唇角。
“翘翘,”孔佑掀起衣袍坐进马车,揽住沈连翘的肩膀,“你不会真以为萧闲那人,会因为谁,休战止战吧?”
他那样的人,不会的。
一根黑色的箭头,瞄准了街市里的女人。
那女人戴着白纱帷帽,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四个护卫。如此阵仗,却偏偏走得很慢,偶尔还会拦住差点撞到油锅的顽童,帮抱着孩子的妇人捡起掉落的包袱。
果然如传言那般,她并不是大周皇室女。
皇室女嚣张跋扈,哪像她这般平易近人呢?
但如今这个假公主,却挡住了大梁北上扩张的道路。
弓箭缓缓移动,始终瞄准成蔚然的后背。
是时候了,不然她就要拐入那家酿制果酒的小铺,视线遮挡,便不好下手。
弓弦松开,箭矢飞速向前。
女人中箭向前跌去,她身后的丫头扶住她,护卫已经拔刀,向这边看过来。
刺收箭后退,从包间中离开,混入人群,与成蔚然的护卫擦肩而过,很快没入街巷,不见了。
大街上的百姓惊慌地叫喊着。
“杀人了!”
“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