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抱拳回礼:“公主别来无恙。”
两人叙了两句,南京留守赵延寿过来给赵栩见礼,笑道:“殿下一路随行的将士人数众多,城中恐怕无法安置——”他为难地看向耶律奥野。
赵栩目光扫过赵延寿,看向耶律奥野:“随主便,公主按例处置就好。一应用粮,只管和我大赵结算便是。”
耶律奥野淡然道:“倒是劳烦赵留守费心了。”她转向赵栩道:“殿下还请勿介怀,按例只能带五百人随行入城,余下将士我已在延芳淀作了安排,还请永平馆的赵使陪同前往。”
永平馆乃契丹在南京接待赵使的驿馆,位于眼前的南城迎春门外。那常驻南京的使者闻言到赵栩车驾前躬身听了几句话,到耶律奥野面前行礼道:“有劳公主殿下思虑周祥,不胜感激。下官将随同前往延芳淀。”
赵延寿一惊:“殿下,延芳淀乃陛下纳凉游猎之所——”
耶律奥野唇角勾了起来:“正是陛下恩准的,赵留守是不信我?”
赵延寿躬身拱手道:“下官不敢,请殿下恕罪。”
耶律奥野目光越过他的无檐纱帽落在后头的析津府官吏身上:“不知者不罪,赵留守何罪之有。”
赵栩见赵延寿身穿紫窄袍,额前缀金花,纱冠上结紫带,端的是契丹官场上的风流人物,这位南京留守他也有所耳闻,是极会揽钱的主,也曾被弹劾过几次,奈何他身后站着的是萧氏一族,八年来在南京留守一位上稳如泰山。按理他和深受萧氏看重的耶律奥野应颇有默契,更何况自己为解契丹之国难而来,即便他不知感激,也不至于临到入城前来为难自己。想到这里,赵栩看赵延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意味。
成墨下了车辕,匆匆往前头通报章叔夜。
章叔夜从怀中取出三面令旗,亲自飞身站于马鞍之上打出旗号。赵栩车后的各营副将策马上来听令。城门口的百姓见他身手利落,动作潇洒,都大声喝起彩来。
赵延寿的表情一僵,抬眼看了看耶律奥野,见她面带微笑颇有赞赏之意,便也摆出了一个笑容:“燕王殿下麾下果然身手不凡。”
不到一刻钟,两千多禁军中迅速跑出来五百多精兵,列阵于赵栩车驾之后,各营之间除了脚步声,竟无任何杂音。军士之间极快地填补空缺调换位置,行云流水绝无任何多余的动作。那围观的百姓们五十年来未经战事,头一回见到赵军如此军容,不禁又喝了一声彩。
使团一行在城门口分道而行。赵栩等人带着五百精兵随耶律奥野入了析津府南城城门,往城北契丹皇城而去。
析津府楼壁四十尺,城壕宽且深,九百一十座敌楼密布四方八城门,易守难攻。入城以后,一行人除了赵栩陈太初来过,余人皆从未抵达这座契丹陪都,一路格外留意着。九娘两世来头一次来到异国他乡,隔着车帘细细观察。
赵栩见九娘的小脸都快贴在了车帘上,长睫轻颤,樱唇微启,一副孩童好奇的可爱模样,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这几年钻研颇深,想到那日芙蓉池边听九娘娓娓道来契丹之事,索性挪近了她一些,轻声道:“这析津府颇似旧日长安城,居民棋布,巷端直。城内分左街右街,划分为二十六坊,各坊都有独立的围墙和坊门,门上刻有坊名。看——那边是铜马坊。”赵栩趁着伸手示意,离九娘又靠近了一些,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这几日人多眼杂,他实在没有机会能和她单独相处,尤其那个穆辛夷,像麦芽糖似的缠着阿妧不放,成日说个没完没了。
九娘见他突然靠自己这么近,虽知他不会再有什么异军突起的羞人之事,但被他气息笼罩着,心依然跳快了许多。自从那夜匹帛铺后院里她当众袒露心声后,和赵栩之间似乎又多出了一些什么。原以为两人之间已是极好了,竟然又更好了一些。而此人还厚颜无耻地宣称,他和她永远只会越来越好,即便是平坦一阵子,那也是如上楼一般,需要积聚力气再往上行。
赵栩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浓:“我在说正经事,阿妧却想歪了,我可也要歪了。”她不知道自己潋滟双眸含情脉脉的杀伤力,这南京城的城墙也会像豆腐般被穿透,何况他蠢蠢欲动的心?
九娘退后了一些,正襟危坐,理了理窄袖,笑道:“我哪里歪了?正得很呢。还请六哥继续说正经事。”
赵栩咳了两声:“还记得你说过契丹人从寿昌帝到平民笃信佛教吗?确实如此,南京城的佛寺众多。你看那边有好几座佛塔。”
九娘瞥了他一眼。赵栩摸了摸下颌,无奈地退开了一些。九娘这才又靠近了车帘,见市井繁华更胜大名府,不由得怅然感叹起来:“此地明明是汉人居多,却被异族统治了近六十年——”最令人惆怅的是契丹人统治得也不比大赵差,看沿路行人的衣着光鲜神色从容,堪与汴京相比。
赵栩眸色也深沉起来:“契丹人很聪明,他们虽然以国制治契丹,却以汉制待汉人。昔日太宗攻至幽州,百姓尚夹道欢迎,如今他们虽是汉人,却未必愿意回归大赵了。”
想到昨日苏昉所言,九娘叹道:“自古以来,百姓所图,无非是吃饱穿暖养家活口而已。此地千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也是常事。因此他们虽是汉人,只怕国家归属之心甚弱。阿昉表哥说的春风化雨般的同化汉化赵化,不知道在燕云一带还能否有用。”若民心无归顺之意,谈何收复?
赵栩挪了挪身子:“宽之所言之计甚好甚全,但四川对吐蕃可用,成都府路和梓州路对大理可用,秦州也可对羌族用,哪怕是汴京,亦可对倭国和高丽用。唯独对西夏契丹女真这类游牧异族难以见效。”
九娘一怔,瞪大了眼:“六哥你这几日在宽之面前明明并无异议大加赞赏,为何此时却又如此定论?”
赵栩有些讪讪然:“其实这话我在田庄当众提过,不过是从用兵角度说的。当时宽之和我叙同辈礼,他又不愿出仕,无需顾忌太多。但如今宽之为了我远赴契丹,有辅佐之意,我当以国士之礼相待。他秉性宽柔,不愿穷兵黩武。但经过此番历练,自当有所改变。我若先说出口,反倒不美。”
“六哥——多谢。”九娘膝行靠近了赵栩,一把抓住他的手,双眸水意更盛,却说不出更多话来。一方面,赵栩如今思虑行事极其周到、成熟圆润,实在可喜。另一方面,他这般在意阿昉的感受,定然也因自己和阿昉关系极亲近,他才会处处为阿昉着想。再想到阿昉性子里也有自己前世傲然倔强的一面,更觉得赵栩的处理不能再妥当了。
赵栩受宠若惊,哪里肯放开她的小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阿妧,你看那赵延寿是何用意?”
九娘想了想,也没有抽出手来:“他和公主殿下不和,这是其一。他反对和谈,这是其二。阿妧觉得他对大赵或许深有敌意。毕竟三年前吴王前来促成女真休战接回崇王时,有提出索回十六州之中的瀛洲、莫州、涿州。涿州更是析津府的南大门。”
“你觉得他担心我此番前来会再次索取城池?”赵栩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摩挲着九娘的掌心。
九娘挣脱出他的手掌,径直从侧柜中取出茶盏茶瓶,给赵栩倒了一盏茶:“六哥是担忧契丹内部权力纷争,甚至可能和阮玉郎有关?阮玉郎的手能伸到这么长么?”最后一句她也吃不准。
赵栩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阮玉郎能在契丹救回赵瑜,保住他几十年的平安,可见他的手已经伸得很长。赵瑜能站到寿昌帝的面前,全凭在诗文绘画琴棋上深得圣宠,若身后无人,他这些才能从何而来?阮玉郎能掌控福建一带的海运和西北一带的榷场,他几十年的布局应该不会漏了契丹,尤其是析津府。不然他如何能认得出高似?又如何得知高似的身世和目的?”
九娘托着茶瓶替他续了一盏茶,柔声道:“六哥为何不亲自问一问高似他和阮玉郎之间的种种?高似一样也谋算了几十年,对契丹想必了如指掌,他不善言辞,需要有问才有答——”
赵栩手中的茶盏轻轻颤了一下,目光投在摇晃不稳的茶水上。
“阿妧所言极是。是我意气用事了。”赵栩点了点头。
众人浩浩荡荡,自拱辰门入南京皇城,一应马车皆有官吏安置。赵栩坐于肩舆之上,身边是摘了斗笠的陈太初和高似,章叔夜九娘紧随其后。陈元初和孟建带着方绍朴穆辛夷等人殿后。耶律奥野早从赵栩信中得知陈太初等人同来,并不吃惊,亲切地对他们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往元和殿便殿而行。
众人抵达元和殿,却听内侍高唱了起来:“赵国燕王殿下驾到——”
赵延寿等南京群臣一惊。赵栩也侧目看向耶律奥野。
耶律奥野淡然道:“我皇兄极感激殿下千里迢迢施以援手,特请示了皇耶耶,从中京赶来相迎。因事关重大,故无人知晓。还请殿下谅解奥野不告之罪。”
契丹皇太孙耶律延熹?
赵栩笑道:“多谢皇太孙殿下厚爱,六郎不良于行,恐有失礼数,怠慢了殿下。”他心里却又沉了一沉,看来契丹皇室纷争也十分厉害,朝廷从上京迁都中京,正是政务最繁忙之际。寿昌帝年近八十,皇太孙理政名正言顺。若不是情势实在不利,耶律延熹怎可能悄然来南京和自己见面。而寿昌帝的态度更令人难以捉摸,若支持孙儿,理当以太孙仪仗出行,若不支持,耶律延熹也不可能顺利抵达,还征用延芳淀安置自己的随军将士。
“久慕汴京六郎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延熹不枉此生,善哉善哉。”儒雅的声音含着笑,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话,在安静的大殿周围听来十分清晰。
一个修长的身影稳步出了殿门,耶律延熹身穿绿花窄袍的契丹盘裹,头戴玄色纱冠,唇上蓄了短须,五官堪称秀丽却略带病容,几步走到赵栩轮椅前,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却是平辈之礼。
“皇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赶紧行礼问安,不免也惊讶于这位太孙殿下无视礼仪流程,就这么跑了出来迎接赵栩。
赵延寿等群臣从地上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皇太孙悄声无息到了南京,进了皇城,他们竟一无所知。究竟是中京朝廷不满他们,还是不信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