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见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也没了顾忌,纷纷上来,抢了一碗社酒便灌下去。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家自酿的杜康。那年旱灾,井里的水都干了,可我的全副身家全压在下一茬酒上。我抱了我老爹珍藏的杜康来求酒神,从第二天起,镇上下了三天雨,水井都满了,我家从没出过那么好的酒……”
“这是我娘家的竹叶青,那年我陪嫁的牛走丢了,是酒神告诉我牛在哪。”
喝过社酒的人,无一例外地想起当年酒神的恩惠来。
酒碗摔了一地,酒神祠外站着的人越来越多。闻茵这才相信阎婆说过的话。
她曾说过,酒神祠是她私设的,但酒神是真的,这镇上每一个人都受过酒神的恩惠。
柱子里的的社酒快要流光了,丁巳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一眼看见堂上停着灵柩,他微微愣了一会儿神。
“丁巳,社酒快分完了,你要喝吗?”木知老人淡淡问道。
丁巳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拨开众人转身出去了。
“世上真有执意忘恩之人啊……”木知老人轻轻叹道,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将最后一点社酒都装进了葫芦中。
不知是谁提议:“今日是酒神节啊!我们该举行酒神祭!”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好多年没有举行酒神祭了。”
“还有百家宴。”
“今日都关门吧,不做生意了,我们好好送一送酒神。”
木知老人微微仰起头看着天,仿佛在对天上的人说:
妍娘,你看见了吗?他们终于想起你的好了。
***
入了夜,便是酒旗镇的酒神祭。
镇上的汉子们将酒神的神像搬入轿子,抬着那神舆在镇上巡游。酒神祭的规矩,神舆须得经过每家每户,寓意将酒神的福泽传递给镇上每一户人家。
然而抬着神舆的人,却有意无意地绕过了丁巳家。
游神仪式之后是百家宴,家家户户将自家的桌椅板凳都摆出来,拿出各家的好酒好菜,合镇的百姓都在一起庆祝。
闻茵却没去吃那百家宴,她抱膝坐在镇外小河边,静静远观着河面上点点灯火。
山间湍急的河水本不适宜放河灯,再明亮的火种,也逐流水迅速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恰如人心易冷。
“行之,我在想……为何本性忘恩负义的人心,有时却又那般长情。妍娘的夫君即便故去,也要假托为酒神,留在这世间继续照顾她。”
黑夜之中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清俊的侧脸,轮廓依稀可辨。
“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吧。”陆景轻叹道,“那位丈夫而立之年就亡故了,留下柔弱的妻子和尚未成人的孩子,恐怕是如何也放不下。妍娘不是说过吗?她原是被夫家收养的,那人先是做她的哥哥,后来又做了她的丈夫。如此自幼庇护的人,即便是做了鬼,也放不开手啊。”
“就是因为他想留下来照顾妻子,所以才变成了这镇上的酒神?”
“大概是那丈夫的鬼魂留在家中盘桓不去,只有妍娘能看到他。若遇难事,也是鬼魂替她指点。后来有人知道妍娘能通鬼神,便来求她办事,一来二去,丈夫的鬼魂就成了‘酒神’。”
“既然如此,为何不护住妍娘的儿子?留下一个小孙子,也太可怜了……”
“你不知道,鬼魂能做的事,比人少多了。”陆景沉声道,“我相信,他已经尽力了。为了能让自己的魂魄长留于此,他便开始帮助邻人,因为凡人许愿必有愿力,鬼魂吸收的愿力越多,魂魄的灵力就越强,越能长久地陪伴在妻子身边。”
“可惜,他帮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大家都忘了他的恩惠。再没人来拜酒神,他也要走了。”
“可是,他等到了她,不是么?”
陆景抬起手,在闻茵头顶上挠了挠,像宠溺一只小猫那般。
闻茵将下巴抵在膝上,望着河水出神。
“行之,我常常想,世间最苦就是离别。”她幽幽道,“佛家有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说到底,都是离苦。一曰离人,二曰离心。可正是因为这样,每当见到执着执手的人,我才会痛彻心扉。”
身边之人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直到不知何处飘来孔明灯,点点昏灯朝着天上繁星飞去。他方才沉声道:“碧君,其实我也是一样。”
“嗯?”她转头看向他。
“哪怕天地间仅剩我一缕残魄,也要尽力护你现世安稳。”他的语气淡然而笃定。
她怔了半晌,面庞无声滑过泪,口中却打趣他道:“你还说不悲不喜方是红尘炼心的正途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靠在他肩头,一任泪水无声流着。又过了少倾,竟干脆钻进他怀中,只把湿热的委屈吹满襟怀。
***
翌日,闻茵和陆景辞别酒旗镇,要重新上路,往楚州老家去。
木知老人拉着小石头前来送行。
孩子尚且年幼,而木知老人已是古稀之年,照顾不了他多久。陆景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小石头肩上,温言问道:“小时候,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学本事?”
“去京城?何处门下学本事?”小石头问。
“钦天监,靖岁司。”陆景道。
小石头偏着头忖思片刻,笑着说:“我愿意!不过,我要先为祖母守灵三年。”
“好,一言为定。”陆景笑了,“三年之后,我派人来接你。”
木知老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陆景,道:“相公,这酒葫芦跟了我大半辈子,送给相公留作纪念。”
陆景唇角微微一勾:“谢谢老人家,我平日不喝酒,但也有必须要喝的时候,这酒,便留待那时吧。”
他将酒葫芦接过来,背上背上,如同行走江湖的侠士。
依依惜别后,陆景和闻茵继续往楚州走。经过此地县城时,陆景去了一趟县衙。
他一进去便屏退左右,关上大门将那县令训斥了一番,县令头顶着国师的印信,一动不动地跪了大半个时辰。
闻茵在衙门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等,桌上放着那诱人的酒葫芦。
行之说他总有不得不饮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