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喘息才平,静了一阵便转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神十分虚浮,几缕头发凌乱地粘着苍白的嘴角哑声道:“你一晚上没吃饭,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一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出去一趟,你要拦我吗?”
段亦然也跟着勉强站起来,在背后道,“去哪?我可以开车送你。”她又走近一步,“尚恩,其实我想跟你单独多待一会儿,我还没有……”
“段小姐。”我回头看她,“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对我冷漠的态度,她只是垂下眼睫皱了皱眉道:“那我送你去。”
◇◇◇◇◇
车子一路驶离市中心,到了城郊停在荒无人烟的公路边,我下车提上两包从超市里买来的零食钻进芦苇荡中,绕过一个河滩,入眼便是一间二层的废弃厂房,在青白低矮的天空下显得摇摇欲坠,不时还有一圈黑色的野鸦盘旋而去。
大门口稀稀落落横了几辆摩托,里面却不见了顾澄骑的那辆。
我推开厂房咿呀作响的铁门走进去,冬天聚在火堆旁喝着热酒,闲聊讲故事的一群人都不在了,空空荡荡的只剩下蜷缩在破旧沙发上戴着灰色口罩表情痛苦的小希。
我慌忙跑过去蹲在他面前,轻声呼唤这个已经被病痛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少年,握住他溃烂的双手轻轻摇晃着,他翻开眼看我,半晌才道:“尚恩姐”
我道:“小希你怎么样?阿澄给你买的药呢?!”
他面如死灰,几乎快丧失一个活人的全部生命迹象,奄奄一息道:“我好饿啊……我想回家。”
“饿。”我喃喃地松开他的手,在袋子里翻来翻去,翻出一罐子八宝粥,扣开喂他,他才喝了一半,突然一把推开我尽数吐了出来,我不停地拍着他的背,等他平复下来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老铁他们呢?”
“阿澄杀了人,他们都走了。”小希道,“你也走吧尚恩姐,别再来这个地方了。”
我望着他,“你这样我怎么走,去医院吧小希,我带你去医院。”
说着便搀扶他起身,一步一步挪出厂房来到芦苇荡旁,他抬头看了眼刚刚升起来的旭日,道:“坐一会。”
“不坐了小希,去医院”我着急地把他的胳膊紧了紧,他却执拗的站在原地对着芦苇荡子道,“坐一会儿。”
我看到他对旭日渴求的目光,只好妥协,扶他慢慢坐在一块空地上。
小希半张脸被口罩挡着,眼睛面对太阳闪闪发光,而我蹲在一边不停地将叮住他腐烂皮肉的飞虫挥开,听见他轻不可闻道:“妈。”
我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除了满塘的芦苇空无一人,只听他又道:“妈,我姓什么。”
对着太阳的小希,满眼的真挚,可是那光芒像是刺痛他的双眼似的,他闭了闭接着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我赶忙坐正扶住他的肩膀,而他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颤巍巍地递给我道:“这是阿澄的日记。”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
“以前我总偷翻她的日记,被她打,现在她不在了,就给你保管吧,她不会舍得打你的。”
“小希。”我将日记塞进口袋里,“别说话了,去医院好不好。”
“不要了,我怕疼。”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只想回家……可我的家在哪呢”他一笑,“我要见阿澄,问问她,是从哪把我捡回来的,我给忘了。”
“小希……”
“我要见阿澄,我要回家了。”
搁在我肩上的头颅一重,再无生息。
头顶上,太阳的光芒明明那么耀眼,而太阳底下的孩子,影子却那样渺小,那样的短。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离开这儿,他已经死了。”
我需要紧紧扶住小希的肩膀他才不会倒下去,这个脆弱的孩子瘦得连肩胛骨都是薄薄的。
“程尚恩,我在跟你说话,不要再抱着个死人坐在这里发呆了听到没有。”
“你不要吵。”我喃喃道,“小希也许还会醒的,他才只有十三岁。”
背后沉默了一会儿,发出衣料窸窸窣窣的动静,段亦然蹲在我身边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皱皱眉又收回手没说话,我就一直看着她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活着?”
她亦与我对视着,咽了咽才道,“等救护车来了再说吧。”接着摸了摸我的脸温声道,“先别哭了。”
救护车的声音瞬间划破了这儿本该寂静的空间,带走绝望的,空洞的,死亡的。我眼睁睁看着那副千疮百孔的年轻躯体被颠簸着抬上担架,想要跟过去,跑了几步却踉跄地一下跪倒在地上,挣扎着也扯不掉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脑子里全是他骄傲地站在沙发上说着自己梦想的少年模样,他跟顾澄一样,拥有美好纯净的灵魂却最终都悲惨地离去。
“不要走!”
我声嘶力竭地冲着远去的车子匍匐着乞求道,声音却闷在了尘埃里。
都不要离开我,我握不住的救赎,握不住的希望,在我游荡在大街上时拯救我的你们,不要走。
腋下渐渐被一双手臂穿过,紧紧勒着我,勒在怀里。
“尚恩为什么要这么伤心?”段亦然将我的脸扳向她,凝视着上面的泪痕,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阿澄那样主动地靠近我,温柔地对我笑了,也再也没有温暖的沙发可以蜷缩,累了可以好好栖息的角落。
“阿澄说我们灵魂相互吸引,所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互相救赎,和欲望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太孤独了,被深深伤害过后却不被容纳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
我缓缓地抬眼看着她,看着段亦然,一样的眉眼,鼻梁,嘴唇,下巴,曾经那样令我奋不顾身,而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所以说你懂什么。”
我揪住段亦然的领子,凑上去吻了她一下,尝到了自己泪水咸涩的味道:“你只懂这个,我就给你这个。”
说着还要吻,段亦然却单手卡住我的下巴狠狠往后一推,目光深沉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个。”
◇◇◇◇◇
狭窄的车厢内满是纠缠的喘息声,我双腿打开跨坐在段亦然的腰上,揪着她的领子疯了一样地吻她,有好几次她因为呼吸不过来而偏过头,我却执拗地去找她的嘴唇,一旦贴合上去就急不可耐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口腔,那里好温暖,温暖得令我浑身颤栗!
“尚恩……尚恩。”
她在喘息的须臾间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明明因为呼吸堵塞难受而下意识躲拒着,手却紧紧锢着我的腰往她怀里按,而我终于因为贪念发泄的快感而暴虐地狠狠咬住她的舌尖,一股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只片刻,我便被她一把用力推开撞在仪表盘上,手却伸出去撕扯她的衣服,段亦然直接扬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却连片刻的迟疑畏缩也没有,一把扯掉她的衣服,环住纤长的脖颈低头啃咬那光洁到令人生厌的肩头。
一个一个带着血的牙痕曾经遍布过我的身体,而如今却讽刺地出现在施暴者的身上。
可这样,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欢愉呢?
我泄气地往后一靠,仰起头时泪水便顺着脖子的弧线如同蛇腹一般湿凉地滑过,伴随着段亦然的指尖,尖锐地一路落下,拉开我的领口,接着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带着血的舌尖,一点一点触碰着。
“不要这么温柔对我。”
垂下眼睫看了看眼角湿润的段亦然,忍都忍不住就咧开了嘴角,接着自己动手脱掉身上的衣服,皮肤坦露在空气中,冷冰冰的。
“坏孩子做错了事,不是要受惩罚的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来越开心,直接笑了出来。
“对不起,我咬了你,对不起,我自己偷偷一个人跑掉没有告诉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有每天晚上睡前说‘我爱你’,对不起。”
“尚恩,不要这样。”
就在我笑的最开心时,耳边冷不丁传来阴沉沉的一句,“挨打前的道歉是恐惧,挨打后的道歉才是记忆。”我吓得一哆嗦,捂住耳朵回过头去,什么都没有,可明明,明明就在我耳边,有人在说话。
手臂被人拉住转了过来,对上段亦然让步般的爱惜眼神。
“别这样尚恩,我以后会好好对你。”
“不要!”我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声,“才不要。”
“上我”我倒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上我,随便你怎么样。”
◇◇◇◇◇
S城靠海,到城郊就离海不远了,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照映在海水上,阑珊寥落。
我记得阿澄骑着摩托带我来过这儿,她一边扔掉外套一边兴奋地对我说:“尚恩脱衣服,我带你到海里玩儿去!”
那时隆冬了,我当然不会同意,她就怪笑着走过来一把将我扛起扔进海水里,我记得,当时即使是恶寒的天气,在阿澄的笑容里,海水也不是那么凉的。
她比我小,比我勇敢,也比我善良,我一度以为她是个无忧无虑,不过偶尔感伤说着不想活了的孩子,可是真正抽出刀的那一刻却是那样的毫不犹豫,几乎只在一瞬间,就那样耗费了她的二十年,而那把刀,我却从未举起过。
“有烟吗?”
靠在半开的车窗边,夜风扑到脸上冷冷的,百无聊赖。
背上被抓出的红痕和被咬的肩膀都在隐隐作痛,不过这不算什么,情趣而已,真正的伤口向来不在这些上。
段亦然靠在一边,陷入什么似的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发呆,听见我的话只淡淡应了声,“你看副驾的盒子里有没有。”
我听后一把拉开,零零碎碎的账单,发票,烟盒夹着打火机混在中间,我拿了出来,只见里面被抽的只剩下几根了。
我抽出一根叨在嘴里,关上车窗挡风,手护着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香烟,漆黑的车厢内顿时只剩下我指尖或明或暗的一点红色。
“炫赫门。”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缭绕的烟雾“还记得我烟瘾发作的时候,偷偷抽的就是这个牌子。”晃了晃手里几乎空了的烟盒道,“这样便宜的烟你应该不会送给别人抽吧?自己一个人抽这么多,不怕伤身吗?”说着随手将它扔在挡风玻璃下的台子上。
我吸了一口,要吐烟时刚好段亦然转过头来看着我,没忍住一股脑尽数喷吐在她的脸上,团团缭绕之中她的脸逐渐朦胧,不过只一阵,很快就清晰起来,她伸出手拔掉我嘴里的烟,捻息在车窗上后扔了出去。
“我还是不喜欢你抽烟。”
“为什么?”
“烟不是好东西?”
我不置可否,段亦然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道:“害怕你会离开我。”
她垂着眼睫难辨情绪,“烟也好,酒也好,哪怕是药,害怕这些东西到最后会让你彻底离开我,可是……”她咽了咽转眼看向车窗外,压抑着怒火一般,眼角通红带着一点水光,“是我的错,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整整四年,我从来也没有等到过这句话。
在漫长黑夜中饥寒交迫遍体鳞伤的我,缩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一隅被锁着沉重铁链的我,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拥有这句话的权利。
甚至整整四年,我内心乞求的都是她的爱怜,如同乞求高高在上的主人一次温柔的抚摸,因为光是那样就能让我兴奋地围在她的脚边团团转。
再坚硬的膝盖一旦被迫跪在了地上,跪久了,都会滋生出奴性,宛若与生俱来,何况从前的我还那么懦弱。
我重重喘了一口,随即笑出声,手扶住她的肩膀整个身体贴了上去。
“没关系,我原谅你。”说着就笑着去吻她,“我原谅你,亦然,我原谅你。”
她没问“真的吗”这种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问题,只是闭上眼睛却仍然能清晰地在脸上看出不信任这三个字,然而吻我的力度却丝毫没有放松,那样不容分说,置于死地的快感。
远处不时传来顾澄嬉笑玩闹的笑声,无忧无虑。
◇◇◇◇◇
我迟迟没有去看尚艺,因为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我一个人受伤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但她终究是我姐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且深爱的人了。
提着果篮站在病房门口,我不断思考着要不要假装自己仍然残废,门却被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推着小车的护士,看到我愣了一下,我便冲她示意地一点头,借着缝隙进去。
安静的单人间,一眼就是尚艺瘦削的背影,没什么力气地靠在轮椅上望着窗外,而窗外是如血的云霞以及落日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百叶窗落在她肩上,显得那样的脆弱又无助,就好像随时就要一点点消失了一样。
我将果篮放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从果篮里挑出一个红润的苹果,拿着水果刀仔细地削着皮,第一刀就发出了“沙沙”的细碎声音。
我知道尚艺转过来了,也知道她在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还是决定要削好这个苹果给她吃。
“趁着没氧化,尝一口。”
我走过去将雪白的果肉递给她。
她抬头茫然地望着我,一脸懵懂。
我便将苹果往前一凑,微笑道:“尝尝。”
她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见我还固执地举着苹果才缓缓低头咬了上去,睫毛抖个不停。
“甜吗?”
她又抬眼望向我,眼神可怜得像被人遗弃又重新找到家的小狗,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的确认着。
“想我吗?”我心一痛缓缓跪在她面前,不是蹲,是跪,扶着她失去知觉的膝盖,“想吗?”
她咽了咽,才坑坑巴巴道:“我……我一直,一直……都在找你。”
“嗯……”
我低眉顺眼地不敢看她。
“我……和爸爸……都,真的……非常想你,真的……太想……”
“嗯……”
“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眼,还要……退学,生……我气吗?”
我听出了她语气的不对劲,准确的说是断句,一开始结巴我能理解,但我发现她似乎每一句都不是正常的说话,很奇怪的断句方式,或者说是,生疏。
“你怎么了?”我岔开话题道,“说话怪怪的。”
她听后不自觉抿了抿嘴,眼底一片灰蒙蒙的,毫无色彩,好半天才艰难又带了点愤怒道:“拒绝,和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