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郡,安县。
天还蒙蒙亮时,法场正中的旗杆上吊起来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法场周边被官兵围着,百姓们只能远远看一眼。
被挂着的应该是个男子,灰色的长袍上满是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看到告示,才知道原来旗杆上挂着的是之前暴乱的匪首周猛。因其罪行滔天,要在此处挂十五日,以作警示。
此时刚过仲夏,天气依旧炎热,本来就死了一段时间了,再这样暴晒下去,只怕到时候尸体都臭了吧。
看到的百姓虽然心有不忍,但那可是乱民,即便有人同情,也不敢乱说什么。
周猛被挂在那里的第二日傍晚,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行色匆匆地从法场路过,看上去很是焦急,就连挂在那里的尸首都没看上一眼。
那名男子走过法场,又走了两条街,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后,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斗笠下的那张脸已经满是泪水,他正是周猛的弟弟周智。
周智虽然走得很快,但已经足够让他确认清楚,那具尸体上的衣服是他大哥的没错。
“这群狗官!”周智低声咒骂着。
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是大哥的尸体被扔到城外乱葬岗,哪里想到他们会这样丧心病狂。
周智决计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就这样被挂在那里半个月。
就在周智思前想后时,住在县衙的祝业安一行人也在焦灼地守株待兔中。
两天以前,顾南风带着人仔仔细细地将安县账本核查完了,只找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然而账本中徭役的记载情况,和百姓口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显然还有一份真正的账本没有露面。
阿福已经两次夜探安县县令葛威的书房,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真的账本,只凭百姓口供,其中大多数还是乱民,必然是不够的。
“即便真的有账本,只怕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已经被销毁了。”连日查账让顾南风有些头疼。
刚刚揉了两下抽疼的脑袋,坐在一旁的祝业安很有眼色地接手了,力道适中,让顾南风觉得清明了不少。
祝业安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他指着桌面上的几份口供:“我觉得,或许有人会帮我们。”
口供所写是关于乱民之首周猛的生平。
周猛兄弟是北方流民,多年以前,北方数地发生了很严重的旱灾,无数的百姓被迫迁徙。
周猛与弟弟相依为命,此次暴乱,他弟弟也在乱民之中,只是在他们占据的山头被官兵攻破之前,周智趁乱逃跑了。
顾南风一时没有从口供中看出蛛丝马迹,但她知道祝业安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你说的是周智?”顾南风如是猜测道。
祝业安颔首,“正是,当日周猛被杀,他却下落不明。据说他和周猛感情极好,兄弟俩都是侠肝义胆之人。周智的武功也不差,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他有比守住阵地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顾南风瞬间了悟,确实有这个可能。他们是在农场直接杀了官兵起的义,很可能当时拿到了什么证据。
“只是,他一直都没有任何踪迹,怕是不好找出来。”顾南风面色凝重。
祝业安一顿,嗓音渐冷,“那我们就做一回姜太公,让他愿者上钩。”
然后便有了法场那一幕。
周智在法场周围转了三天后,终于确定了官兵换防的时间,他一刻都不想多等。
法场上的官兵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有十二个人。一旦这里闹出动静,县衙的官兵赶来支援大概要一炷香的时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
当天夜里,周智在两队官兵交接之后,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等到守在那里的官兵个个哈欠连天时,周智只身一人,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守在最外围的两个官兵,从他们手中夺了刀,用做自己的武器。
利刃在手,艺高人胆大的周智直接冲了出去,想要拦截他的官兵都被迅速放倒。
周智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靠近旗杆。他发了疯一般地挥刀,一个劲地往前冲,只管进攻,根本不防守,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有多少伤。
眼看就要靠近悬挂尸体的柱子时,突然有一人横空杀出。
来人武功不弱,甚至比他还要高,周智前进的步子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官府的援兵也赶到了。
心中焦急的周智愤恨不已,一心只想要杀了眼前这个碍事的人。
原本武功比他高的阿福,遇到周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时只能处于下风。
增援的官兵见状,急忙上前助阵。
只是高手过招时,人多非但帮不上多大的忙,反而有些添乱。
一个不慎,其中一名官兵的刀直接冲着阿福去了,阿福急忙闪躲,却给了周智喘息的机会。
等阿福回过神来,周智的身边已经围满了官兵,他不顾一切地厮杀,反而让阿福束手束脚。
忙乱中,周智几乎都要杀出包围圈时,方子兴冲了上来。
两位高手在,周智的优势瞬间没有了。
被方子兴放倒在地时,周智距离旗杆只有一步之遥,近在迟尺却触不可及。
周智面目狰狞地咆哮着,想要伸手去触碰旗杆,却被方子兴牢牢压住,完全动不了。
几次之后,绝望的周智双目猩红,狠狠拍打着地面,哽咽着呢喃:“大哥,大哥……”
伤心欲绝的样子让在场官兵都酸涩不已,不忍心再去看,唯有方子兴不为所动。
姗姗来迟的祝业安很有耐心地等周智发泄完,才走到他面前,他很无所谓地抬手指着旗杆顶端的尸体。
“你若是想要的话,给你也可以,但要拿东西来换。”
周智目眦欲裂,恶狠狠盯着祝业安,咬牙切齿道:“狗官,你不得好死!”
祝业安笑笑,全然不在意。
须臾之后,见周智没有合作的意思,祝业安朝阿福点了下头。
阿福拎起手里的刀就对准了悬挂尸体的绳子,似乎只要祝业安一个点头,他就会砍下去。
旗杆高达三丈,若是尸体掉落,只怕是会摔成肉泥。
“你敢!?”周智撕心裂肺地喊道,拼命挣扎着想要攻击祝业安,却根本动弹不得。
“三!”祝业安语气平淡,周智骤然一惊,满脸慌张。
“二!”祝业安挑眉轻笑,周智的嘴唇都咬出血来,痛苦不堪地盯着阿福手中的刀,一直在摇头。
“一!”祝业安收敛笑容,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周智。
阿福手中的刀再次高高举起时,周智大声喊道:“我有账本!”
只是他的声音没能阻止阿福的刀。
绳子断了,悬挂在旗杆顶上的尸体坠落,周智简直要疯了。
但尸体落在他面前,却很是奇怪。
神色恍惚的周智仔细打量眼前的“尸体”,才发现居然是个棉花和木块做成的假人。
周智长舒一口气,继而怒不可遏,“我大哥呢?”
“你给我账本,自然会见到你大哥。”祝业安幽幽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有得选吗?”
“我……”周智垂首苦笑,他当然没得选。他和大哥从出生时起,就注定这一辈子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是乱民,如今落到官府的手里,怕是死路一条。
他死不足惜,却枉费了大哥当日的一番苦心。
原本他们听人说起,当今皇上的妹夫,镇国公卫霖是一位严正廉明的好官,他想要带着账本上京城告状的。
可是周智一直没有找到大哥的尸首,放心不下,而且他还在被通缉中,索性就藏了起来,想等风头过去,再去京城。
但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不过看眼前这位大官面目可憎的模样,他即便是送出了账本又能怎样呢,朝廷上下的官员不都是官官相护吗?
——
方子兴将人押走时,阿福在祝业安耳边低语了一句。
祝业安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刚刚来支援的官兵。
差点伤到阿福的那人急忙跪地请罪:“卑职学艺不精,险些误伤这位大人,还请大人宽恕。”
祝业安任他跪在地上,半晌没有说话。
等到那人额头开始冒汗,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学艺不精不是最可怕的,最怕的是,人心太精。”
跪在地上的官兵一脸懵懂。
祝业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多谢大人。”官兵见祝业安没有追究,兴高采烈地起身离开。
只是离开绣衣直指的视线后,那人刚刚挂在脸上的谄媚笑容全都消失不见。
一直盯着他们背影的祝业安轻声问道:“你确定那人是故意的?”
阿福低声说:“刚开始还不确定,但是他失手伤我的那招,我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原本不需要方大哥出手,我就可以制服周智。”
“这个安县,有点意思。”祝业安眼神陡然变深。
顾南风一直在县衙等他们的消息,收到信号时,她也想跟过来的,却被祝业安阻止了。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危险都不想让她碰着。
不过自己不会武功,去了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既然祝业安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就是周智?”看到方子兴押着一名伤痕累累的男子走过去,顾南风问道。
祝业安迎面走来,看到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是他。”
“还顺利吗?”顾南风仔细打量了下祝业安,衣着干净整齐,应该没有受伤。
祝业安声音清朗,目光始终不离对面少女,他牵起顾南风的手朝屋里走去。
“还算顺利,除了他之外,今天还有惊喜。”
“惊喜?”顾南风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