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健下午在做一台截肢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的一名年轻女性因车祸导致右腿膝盖、小腿部分粉碎，要在膝盖上方锯掉右腿。张海健穿着手术服，戴着手术帽和口罩，拿起发出电流声的电锯，按向那条白晰柔嫩的大腿。
张海健的手机躺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响个不停。电话主要是两个人打来的，一个是梅思雨的小哥哥梅凯，另一个是萌萌的老师窦晓。
有点疲惫的张海健先给梅凯回电话。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梅凯的声音，“你怎么才回电话，我都急死了。”
“哥，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妈和爸老是念叨思雨，几次都要赶过去。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案子还没有定论，我是不相信自杀的，很可能涉嫌谋杀。”
“可这么拖着，我可挡不住。”
“我完全体谅爸妈的想法，但是，丧事还办起来，人也看不到，也不能看，我去看过思雨了，都变形了，爸妈都有高血压、心脏病，要看到了后果不堪设想呀。还有萌萌到现在还在瞒着她，她只知道妈妈出差了，我想等案子有了结果后再告诉她。”
梅凯长叹一声，说：“能不能接萌萌过来呢？我去接。”
“我问问萌萌，你也多劝劝爸妈，事情已经发生了，总会有个结果的。”
“看来只能这样了。”
“你告诉爸妈，我会给思雨一个隆重庄严的葬礼的，”张海健哽咽了，“会让她一路走好的。”
梅凯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张海健却出了一身汗。
张海健没有再回窦晓老师的电话，而是飞奔向自己的汽车。
在幸福童年幼儿园的小班教室，窦晓望着未接电话的提示发呆。
窦晓，大家都模仿孩子的口吻叫她豆豆老师。她20出头，青春的面孔上双眼晶莹透亮，长发用皮筋扎成马尾。她大学一毕业就入职幼儿园，成为了孩子王，成为了一个在孩子眼里是大人、在大人眼里还是孩子的小老师。
张海健冲进教室的时候，窦晓如释重负，当他一个劲道歉后，窦晓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萌萌叫了一声“爸爸”扑过去，紧紧搂住张海健的脖子，把小脸贴在爸爸的脸上，嘴里咕噜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张海健冲窦晓歉意一笑，说：“对不起，非常时期，让你费心了。”
“没事，没事。”
张海健给萌萌穿上一件红色外衣，把萌萌的脸映照的红扑扑的。一瞬间，张海健有些愣神，这张可爱的小脸像极了她的妈妈梅思雨，像是梅思雨的微缩版。他抱起萌萌，在萌萌的小脸亲了一下，说：“你在教室再玩会儿，爸爸和豆豆老师说几句话，回头爸爸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萌萌冲向积木玩具，张海健和窦晓来到走廊上。
张海健问：“你知道萌萌妈妈的事吗？”
窦晓眼里洇了潮湿，低声说：“前两天萌萌妈妈还请我去吃了一次饭，没想到只才几天，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张海健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说：“是呀。我想和你说的是，希望你和幼儿园的老师一起瞒一下萌萌，我和她说妈妈出差了，要点时间。”
“这应该可以，我过会和园长去说。只是，你要瞒多久呢？又能瞒多久呢？”
“能多久就多久吧。丧事也在等公安局结案。”
窦晓眼含泪水，使劲地点点头。
天色渐渐暗了，车子慢慢驰在车流中，两旁的街市灯火闪烁、人影幢幢。萌萌在轻摇的车中睡了，张海健把车开进一家五星级宾馆。
叫醒萌萌，张海健拉住她的小手，走进宾馆的西餐厅。吃完饭，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张海健赶紧安排萌萌洗漱，然后给她换上睡衣，把她抱进她的小房间。
给萌萌盖上被子，萌萌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几天的，妈妈给萌萌挣钱去了。”
“我不要钱，我要妈妈。”萌萌说着就哭了。
“别哭，别哭。对了，今天舅舅打电话来，说公公、婆婆都想你了。”
萌萌止住了哭声。
“舅舅说，公公、婆婆为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还有准备带你一起玩的大哥哥、大姐姐，他们想让你去玩，你去不去？”
萌萌摇头。
“真不去？”
“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张海健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说：“爸爸就给讲一个好听的童话吧。”
萌萌破涕为笑。挂着眼泪的萌萌很像生气时的梅思雨，他半依在床上，拥着萌萌，讲起了一个童话。
许久，萌萌露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张海健将萌萌慢慢放在枕头上，准备抽身离开。
“爸爸，”萌萌忽然半睁开眼，“我爱你。”
这是萌萌和她妈妈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张海健心里还是一阵悸动，迟疑了一下，柔声说：“爸爸也很爱你。”
萌萌终于睡着了。
张海健来到书房。
装修高档简洁的书房给人的感觉是明亮，两侧是乳白色的书架，不规则的块面切割中放着一些典雅的工艺品，一侧是装饰精美的知名巨著名典，充当着典雅的装饰品；一侧是金融类、美容美体类的实用书籍，在书房的角落则放着几本骨伤治疗类的书，一看就是属于张海健的角落。
今天上午，张海健从工商银行的保密储物柜中取出了梅思雨的遗物。如今这些遗物放在一个纸箱内，正放在书桌上。张海健小心地掀开盖子，一件一件地端详着，然后，轻轻摆放在书桌上。
一枚玉指环，她曾说过是她妈妈家的祖传宝物；一册纪念册，里面有萌萌的脚印、手印，夹着梅思雨的怀孕化验单。
张海健看过这张化验单，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呈阳性，有一个长方形的红色“阳性”章印，他的眼神在化验单的日期上停留了一会，似乎在回味梅思雨将化验单给他看时的羞涩和温馨的表情。
一副玉手镯，布满丝丝鸡血红，这要是鸡血玉石那就值钱了，但显然这块不是，也许把它泡在清水里，红丝里的红色会慢慢渗透出来。如此一块劣质的手镯，梅思雨如此珍藏，也许里面藏着特别的故事。
几只金银玉饰和工艺品的鼠型，鼠模鼠样的，梅思雨属鼠，她的首饰都放在卧室的梳妆台里，这些应该是有特殊记忆的生日礼物。还有一根做工精致的黄绸带，像是扎头发用的；一件观音玉石的护身符，系着一条磨损的红绳。
最后张海健把目光落在一本笔记本上。
他慢慢打开，纸张已经泛黄，笔迹歪歪扭扭，上面写的是一首首情诗。张海健一页一页翻过去，那些诗句在他这个理科男眼里显得幼稚而又拙劣。
他在一行行诗句上扫过，迅速翻完整本诗集，又回过来仔细看了封二、封三、扉页和扉页的后面。
放下笔记本，张海健呆呆望着摊在桌上的这些东西，没有嫉妒和失落，没有激动和不甘，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些，他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