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肯接我电话,后来我发你的短信你都不回,你拒绝一切能接收到我信息和见到我的方式。我回来了,你也不曾回过我一条短信。”林绪之平静地述说着他过去的复杂而煎熬的心情,“每次给你发消息,你不回复我,我都抱着手机,一坐就是半天。我在想,你到底有没有看过我给你发的那些话,或者,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是想给我回复的?哪怕,你打进去一段话,又删掉了?”
雨丝随着风飘进伞幕下。
雨势渐大,距离食堂还有一段路。
林绪之将伞往姜隐那侧倾斜,试图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
“我后来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怎么做,才能弥补你。所以,我找到了顾阿姨。顾阿姨告诉我,你一直想去杭城东港医院工作,但是你后来本科立马毕业了,你并没有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考研继续读书,在我还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你开始了工作,所以,你也没有去你想去的东港。”
这些年,他一直通过顾云婕、赵苏凝和姜悦等关系,探听到姜隐的人生轨迹。
姜隐静静听着,她一点都不意外他离开的那几年对她私事的打听。
因为他们之间的纠葛太多了,又掺杂了各种人际关系。
有时候,姜隐不用自己去询问,就能在饭桌上、闲聊中听到他人对林绪之的些许讨论。
“都过去了。”姜隐轻声道。
曾经,姜隐也痛苦过,也哭泣过,在得知公派留学的真相后,也怨恨过林绪之。
但是,时隔多年后再见面,千言万语、百种思绪,都在一瞬间化为了轻声的叹息。
“就让往事随风飘散吧,林绪之。”
林绪之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姜隐也停下步伐,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林绪之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坚决和明亮。
林绪之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这些年她的销声匿迹只不过是为了惩罚他当初夺走了属于她的荣耀。
因为爱,所以有恨。
他以为她还是喜欢他的。
没想到,当他倾诉衷肠的时候,她轻飘飘地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
他设计亲自来找她,见她一面,只想再续前缘。
可是,她竟拒绝了他的求和,也拒绝了他的亲近,甚至,她告诉他说,她已经扔掉了过往二十年的青春记忆。
“音音。”林绪之不能相信,“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吗?”
听到他这么问,姜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涂着红色口红的嘴唇向上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那样鲜艳明丽,又那样讥讽嘲弄。
“怎么会呢?林绪之,此言差矣。”
“音音。”
“你要明白,那一年,是你接受了金教授递给你的橄榄枝,也是你去了美国,是你先我一步就朝前走了。这么多年,留在原地踏步的人一直是我。”姜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相比较你的成绩,我才是平庸的那一个,因为平庸,我只有本科学历,因为平庸,我留在了老家的医院工作,因为平庸,我来了西北做基层。你还有什么好和我争的呢?你怨我没有把感情留给你,我需要留给你吗?你缺这一份过期的感情吗?”
林绪之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姜隐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道:“事业上,你早就有了新发展,感情上,你也有了高怡晨,你工作爱情双开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物质上,我听说你父母给你在杭城买了房子车子。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在别的毕业生还在为一份谋生的工作而发愁的时候,你已经拥有了大部分人奋斗一生才能得到的东西,别人称之为终点,在你身上则是起点。”
她说得一针见血,林绪之哑口无言。
半晌,他苦笑一声。
远处,肖金泉回头见他们停在雨里,喊了他们一声。
姜隐伸手握住了林绪之握着的伞柄,“你走不走?不走的话,你不需要给我撑伞了,我自己过去。”
决然、干脆、冷漠的姜隐,是林绪之从未见到过的。
他有些茫然,似乎不认识她了。
姜隐看出他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有时候,你以为那四年只不过是四年,弹指一挥的时间罢了,但是,有时候,四年可能就是一辈子。”
她再次明确地告诉他,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林绪之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姜隐静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动,她放下手,想要往雨里走。
林绪之一下揽过她的肩膀,从风里飘过来的雨水落到了林绪之替她挡住的手背和胳膊上。
他半边肩膀被雨打湿一片。
“一起走吧,我再给你撑一次伞。”
他声音低哑,继续朝前走去。
姜隐不动神色。
走出两步,林绪之又忍不住侧头看向姜隐。
他看到姜隐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的盘发,她低垂的眉眼温和而冷淡。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泼可爱的音音了。
林绪之侧过脸去,红了眼眶。
*
来到食堂,一股热闹感扑面而来。
下雨天,医护及职工都在食堂用餐,餐厅打菜处排起了长队。
趁着排队,肖金泉和姜隐闲聊起来。
“小姜啊,我记得你妈妈说你大学的时候就想考研,怎么最后没有继续读研啊?”
肖金泉问的问题正好是姜隐和林绪之最不想提及的。
姜隐想了一下,“那时候也没有想好具体的规划,一开始是想读研的,也和我妈妈说过一些想法,但是计划总是改不上变化嘛,再加上毕业那一年考了一次研,分数没有上杭城大学,最后就决定直接工作了。”
肖金泉点了点头,“泽州中心医院也不错的,泽州市的三甲医院,TOP1,好好干,也是会有前途的。”
吃饭的时候,肖金泉突然想起什么,询问姜隐:“对了,听说小高以前也是你们医院的,你们是同事吗?”
“小高?”姜隐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高,高怡晨。”
姜隐恍然,“是,肖教授,高怡晨原来和我是同事。”
肖金泉说:“小高夸过你,女医生里,业务水平不错。”
姜隐倒挺意外的,竟没想到千金大小姐般的高怡晨还会在外人面前夸赞她。
吃过午饭,外头雨势还是收不住。
几人去了住宿楼歇息。
泌尿外科女医生少,这一批只有姜隐一个,因而她一人住一个标间。
外头瓢泼大雨,姜隐看着外头的大雨,心头起了一丝惆怅感。
她中午睡不着觉,站在窗前,望着这烟雨朦胧的天发呆。
好在,今天下午还是理论课。
她只要坐着听讲就可以了。
第二天第三天才是实操课。
不过下午的理论课,肖金泉讲解得很生动,主要讲了泌尿外科腹腔镜手术的操作技巧和要领。
姜隐听课的重点在于肖金泉讲述他对手术的认识、基本功训练以及术前准备的重要性。
在专业课之外,肖金泉还插入了一些题外话,姜隐听得最感同身受的是作为医护人员的同理心。
“说一个老生常谈的事情,做咱们医生的,尤其在对待病人上,共情是大忌,你们一定要记住。”
姜隐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上“共情”二字,并用红笔在这两个字的边上打了个叉。
医护工作中,切忌共情。
她深有感触。
她的思绪流向半年前。
那一个初秋的晚上,她值夜班。
每逢春秋换季期间,流感特别多,因流感而前来看诊的小孩子也特别多。
泽州中心医院儿科九月份迎来了一波就诊小高峰,小孩子患甲流和支原体病原微生物感染的特别多,尤其是甲流。
那个月份,甲流单日检出可达100例,单日挂水人次可达700人。
儿科医护人员忙得焦头烂额,即便是隔壁科室的人,都能时时听到从儿科传来的小孩哭声。
白天上班的时候,姜隐还听同事说,有时候晚上儿科忙不过来,其他科室的护士还去帮忙给小孩挂水。
姜隐那时候只觉得夸张。
这一天,轮到姜隐值班。
晚上十点钟,姜隐忙完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到走廊里踱步了一会儿,以此缓解下久坐带来的腰酸。
这一晚,儿科依旧“门庭若市”,晚上来挂水、看病的小孩子特别多。
隔着一条走廊,姜隐都能听到从儿科诊室里传来的哭闹声。
小孩哇哇乱哭,大人手忙脚乱哄着,儿科护士已经被吵得面无表情了。
姜隐听久了,也觉得聒噪。
她返回办公室,拿了空水杯,去茶水间接水。
接完水回来,还没喝上一口,就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个急急匆匆抱着一个两三岁小孩的女人。
女人是小孩的妈妈,找不到路,一见到穿白大褂的姜隐,立马上前求助:“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家小虎吧!”
姜隐停住步伐,看了眼老妇人手里的小孩,小孩看起来很虚弱,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时不时咳嗽几声。
姜隐说:“我不是儿科医生,儿科在那边。”
她手往左边一指,“沿着这条走廊朝前走,右拐,就是儿科了,往那儿走。”
女人感激地道了谢,突然接到个电话,是小孩的奶奶在医院门口,不知道怎么走了。
女人一听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隐正要离开。
女人慌不择路地叫住她,“医生!医生!”
姜隐回头,“怎么?”
“你能不能先帮我看一下小虎?我……我下去接下孩子奶奶,马上救回来!”
姜隐一听到叫她抱小孩,她下意识是拒绝的。
因为医院有太多惨痛的案例了。
“我还有病人,你去找儿科医生吧。”姜隐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女人急得跟住她,哀求道:“医生,求求你,帮个忙,小孩感冒了,不能吹风,你,你就帮忙抱一下,我马上就回来的!”
女人说话间,小虎醒了,因为感觉浑身不舒服,他哭起来。
女人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滚烫滚烫,“又发烧了,小虎啊,你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挂上水就好了。”
小孩开始哭闹,女人停住步伐在原地哄着他。
另一边,手里的电话又响起来,女人腾出一只手接电话,但孩子在她怀中闹腾得厉害,女人想要抱紧他,捉襟见肘间,手里的手机摔在了地上。
“啪”一声,手机翻滚到了姜隐脚边。
姜隐停下步伐,回头,只见女人忙着哄小孩,根本顾不得地上的手机。
而手机还在叮铃铃响着,摔出一道裂缝的手机屏幕上亮着“婆婆”两个字。
女人两头顾不好,急得眼泪掉下来。
姜隐低头捡起脚边的手机,递给女人。
女人哄孩子间隙抽空接过手机,纯素颜的脸上,遍布焦虑和不安,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因为小孩的扯动,掉下来几率。
女人右手紧紧抱住孩子,左手试图在响着电话铃声的手机上滑动接听键。
手忙脚乱间,手机再次掉在了地上。
女人变得惊慌,看向姜隐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无措和歉意。
她试图一边抱着小孩一边弯身去捡手机。
这一刻,姜隐动了恻隐之心。
她先一步弯身捡起了手机,再次递给女人。
“你去接孩子奶奶吧,孩子给我。”
女人一愣,随即眼泪掉下来。
她胡乱地用一只手抹了抹脸,随后把小虎交给姜隐。
“谢谢,谢谢!”
女人拿着手机匆忙跑开了。
姜隐抱着孩子,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嘴巴里叫喊着:“妈妈,妈妈……”
姜隐把他抱到自己办公室,然后给自己戴了一个口罩。
“别哭,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姜隐笨拙地哄着小孩。
小虎哭急了就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姜隐抽过两张纸巾给他擦脸。
因为没有带娃经验,也不是儿科医生,她就抱着这么一个小孩,也颇为吃力。
小孩一直哭闹不止,姜隐只能抱着他在走廊里踱步,边踱步边等他的妈妈和奶奶过来。
约莫十分钟,刚才那个女人回来了,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有点岁数的老人。
两人急匆匆赶过来。
女人从姜隐手中抱过还在哭闹的孩子,“谢谢,谢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