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忙碌,也因为心里某个角落似乎稍稍安定了一点,姜隐的睡眠质量好多了。
很多时候,她能一觉睡到清晨。
转眼到了四月一号,省里泌尿外科专班培训的时间定下来了,四月七日,地点在省城,兰城第一人民医院。
孙伟贤把培训人员的名单发给了姜隐。
姜隐在一长串的名字里,发现了“林绪之”三个字。
她惊讶,仔细看着名单上罗列的内容:杭城东港医院泌尿外科实习医生林绪之。
真的是他,她没看错。
姜隐无比震惊,淡定的内心又起了一丝波澜。
时隔多年,这一次终于避无可避,必须要见到他了吗?
一时间,姜隐心里百味陈杂。
不出所料的,这天晚上,她又失眠了。
辗转到深夜两点才睡着。
睡着之后,浅睡眠,早醒。
凌晨四点钟,她再也睡不下去,索性爬起来,坐到书桌前。
她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推开窗户看向外面。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远处祁连山的轮廓线条逐渐清晰,通向腾格里沙漠的小路若隐若现。
她又想出去走走,但是又怕遇到和之前那样的情况。
她坐在书桌前,等到五点钟,给赵苏凝打了个电话。
赵苏凝正在睡梦中,但还是迷糊着眼睛接了她的电话。
“是音音啊,这才几点啊,你有什么事吗……”
“他要来兰城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赵苏凝睡意惺忪,“谁啊?”
“林绪之。”
听到这三个字,赵苏凝才睡意稍退。
她揉揉眼睛,按亮了床头灯,“他去兰城了?”
“他七号来。”
“为什么?他去干什么?”
姜隐迟疑一下,赵苏凝她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这下,反倒是姜隐纳闷了,“你们最近没联系?”
赵苏凝又看了下时间,“现在才五点,音音,你不睡觉吗?”
她复又躺下去,看着天花板。
此刻,她睡意也全无了。
“音音,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姜隐沉默了一下,最终轻轻叹息道:“是吗?”
“他和原来你们医院的医生,姓高的,在一起了。”
姜隐毫不意外,相反,林绪之和高怡晨在一起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的事情。
赵苏凝继续说:“这事儿,我是听你阿姨说的,好像大家都知道。”
“不是知道,是默认。”姜隐说。
赵苏凝意外,“音音,你早就知道了?”
“嗯,科室里早就传开了。”
这一下,赵苏凝彻底清醒过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早了,从他回国的时候。”姜隐拿手指抚了一下自己的长发,“不,也许更早,也许是林绪之在国外的时候,他们就一直联系着。”
这一次,轮到赵苏凝沉默了。
她一直以为,林绪之在美国的那几年,是喜欢姜隐的,才因此一直单身。
没想到……他竟是早就有了新欢。
“听说那位姓高的医生,很有来头。”
“嗯。”
赵苏凝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隔着电话,姜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她方才的叹息声,似乎夹杂了万千思绪。
姜隐狐疑道:“苏凝?”
“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赵苏凝反问。
“你叹什么气?”姜隐疑惑,“为什么突然叹气?”
赵苏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笑了笑,“没什么,音音。”
姜隐不语。
赵苏凝说:“天快亮了吧,趁着还有两个小时,再睡一会儿吧。”
姜隐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儿时的大家,都藏着一些不想叫人知道的秘密。
因为这些秘密,他们才能相安无事地打着交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那么复杂。
姜隐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等待天亮。
同时,她等待四月七号那天,和林绪之的重逢。
*
四月七号那天,姜隐早早收拾好东西,将长发盘起来,发型梳得一丝不苟,涂上了枫叶色的哑光口红,随后出发去兰城第一人民医院。
这次泌尿外科腔镜技术培训专班为期三天,参与培训的泌尿外科医师多数来自甘肃省各个医院。
此次培训的主讲人是杭城东港医院泌尿外科专家肖金泉教授。
兰城下了雨。
换季时分,总是会降几场雨,就连干燥的西北也不例外。
俗话说,一场春雨一场暖。
早上九点半,姜隐撑着伞走进兰城第一人民医院。
在门廊下收伞的时候,一串雨珠沿着伞面滑落,地面上湿漉漉一片。
姜隐回头望了眼烟雨朦胧的雨幕,心想,接下来甘肃是不是要暖和起来了?
她甩了甩雨伞上的雨水,往门诊医技大楼里走。
医院的临床技能培训中心在大楼五楼。
培训十点准正式开始。
她按电梯,楼里没有人其他人,按理说电梯很快会下来。
但是,电梯上的数字一直卡在六楼不动。
姜隐看了眼时间,耐心等着。
约莫过了两分钟,电梯还没下来,可偏偏,这一侧的楼里只有一部电梯。
姜隐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隐没有回头,继续连按了几下电梯的上行键。
来人带着一股从雨幕里携裹而来的寒凉潮湿气息站到了她身侧。
姜隐终于侧目。
男人穿着黑色西装,长眉凤眼、高鼻薄唇,一色矜贵。
他注视着姜隐,面色平静。
姜隐接触到他面容的瞬间,则神色大变。
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到了头顶,气血往上涌的瞬间,她耳鸣了。
林绪之张嘴向她说了句什么,她听不到。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等到真正见面的那一瞬间,姜隐还是失态了。
她往后倒跌了好几步,后背抵靠上电梯门。
这个时候,电梯开始往下走。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翻页般跳动着。
六楼、五楼、四楼……
林绪之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微一用力,就将姜隐拉离了电梯门。
姜隐跌撞了两步,右半边身躯撞进了林绪之的怀里。
林绪之轻搂住她,她这才站稳了步伐。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
电梯内空无一人。
“进去吧。”他松开姜隐。
姜隐倒退两步,茫然而略带警惕地盯着他。
林绪之按住电梯的快门键,绅士道:“你先进去。”
姜隐看了他三秒,这才走进电梯。
林绪之随后进来,电梯门关上。
林绪之按下五楼按键。
两人并排站立着,谁都没有再看谁。
气氛静谧而微妙。
“我回来了。”林绪之轻声道。
姜隐恍若未闻。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林绪之侧头看向她,轻轻唤道:“音音。”
像儿时一样,他依旧亲昵地叫着她的小名。
他语音轻柔、温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感。
似乎,这几年,他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他缺失的这几年,不管他现在如何弥补,永远都弥补不了当初对她的伤害。
曾经错过的大雨,握不住的盛夏,时隔多年,终究也只能成为遗憾。
姜隐隐忍着内心浮起的悲伤感,淡淡道:“恭喜你,林医生。”
林绪之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一痛,“我知道,这是我欠你的。”
“都过去了。”
“音音……”
“肖教授是你的老师吧?”姜隐打断他的话。
林绪之默然。
姜隐笑了一下,“想必你也知道,肖教授是我妈妈的好友。”
“嗯。”林绪之承认。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到达五楼。
姜隐看了他一眼,先行迈出电梯,往培训中心大厅走去。
林绪之落她两步跟着。
进到大厅,参训人员都已坐满。
肖金泉也已在台上等着。
姜隐和林绪之是姗姗来迟的。
姜隐不管林绪之,找到自己的座位,在中间排靠右的位置,她径自过去落座。
林绪之再次看了眼她的身影,往第一排最右边的位置走去。
有人向姜隐递过来一张签到表,姜隐签了字。
此次培训班的负责人见人都到齐了,示意了一下主持人。
主持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少十分钟。
他清了下嗓音,“好,现在人都到齐了,大家再等一下,我们十点整准时开始。”
按照流程,今天上午是领导致辞,一个简单的开班仪式。
开班仪式后,主持人介绍了本次培训的主要内容:腹腔镜手术和机器人操作理论。
开班仪式结束后,就到了饭点。
各医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去食堂吃饭。
主办医院方给他们安排了住宿,让他们吃完饭去住宿楼领房卡。
姜隐收拾好东西往外走,路过林绪之身边,林绪之叫住她:“音音,你等会儿。”
姜隐停下步伐,“有什么事情?”
“有事情,你等一下。”林绪之边说边上台,附在肖金泉耳边言语了几句。
肖金泉抬眼朝姜隐的方向看了会儿。
随即,肖金泉扶了一把眼镜,站起身走向姜隐。
林绪之留在台上帮他整理文件。
有医院的领导过来询问肖金泉一起去食堂用餐,肖金泉摆摆手,让他们先去,他有点事,随后就来。
等到大厅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肖金泉才对姜隐说:“你是小姜吧?”
姜隐不明就里,“肖教授?”
肖金泉笑眯眯地看着她,随和道:“你就是小顾的女儿?”
姜隐一愣,她知道顾云婕认识肖金泉,但是顾云婕没机会带她去见他。
而且,顾云婕并不知道姜隐在甘肃的具体工作安排,按理,肖金泉是不认识她的。
可是,他为什么……
姜隐狐疑地看向林绪之。
林绪之收拾完东西,提着公文包走过来。
肖金泉伸手往前一指,“走吧,小姜,一起吃午饭去。”
肖金泉往外走去,林绪之朝姜隐抬了抬下巴,示意跟上。
姜隐只得尾随肖金泉。
三人乘电梯直下。
肖金泉对姜隐说:“我听你妈妈提过你好几次。”
“是。”姜隐谦逊,“我也听我妈妈提过您,以前在泽州的时候,我妈妈一直想带我拜访您,奈何没有时间。没想到,今天倒是在甘肃见到了您。”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从泽州跑到甘肃来医疗帮扶了。”肖金泉很赞赏姜隐的行为,“不错,小姑娘很能吃苦,愿意下基层磨炼。”
姜隐看了林绪之一眼。
肖金泉笑道:“不错,是绪之把你的事情告诉我的,我倒是也很惊讶,你们以前居然是同学,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咱们这个医学圈子,是真的很小啊。”
电梯下到一层,三人穿过医技楼。
外面还在下雨。
雨势不算小,淅淅沥沥地,冲刷着整座兰城。
潮湿,烟煴,寒凉。
林绪之想给肖金泉撑伞,肖金泉拒绝了。
“绪之,你给小姜撑吧,我自己来。”
肖金泉拿过伞,先行进了雨幕里。
林绪之撑开另一把黑色大伞,对姜隐说:“我撑你过去。”
姜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他撑开的大伞之下。
他们两人跟着肖金泉的步伐朝外圈食堂的方向走去。
雨声哗啦啦的,淹没掉许多周遭的声音。
朦胧的雨幕也模糊掉周围的景致。
一切都变得有点不真实起来。
雨丝风片,如烟如雾,空旷宁静,某个瞬间,姜隐觉得她和林绪之好像走在一片混沌的天地之中,时间似乎无限地延长。
伞幕之下,安静如斯,姜隐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一步一走呼出的气息。
“为什么和肖教授单独提起我?”她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林绪之目不斜视,稳稳地撑着大伞。
姜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你不用这样,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怕你终是不能原谅我。”
“林绪之……”
林绪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压抑着内心的哀伤,“其实我曾经很后悔,后悔应承了金教授公派留学的事情,我不缺出国留学的机会,但是你不一样。因为我,你错失了这个机会,造成你一生的意难平。”
时隔多年,两人重逢,林绪之了却了一桩心愿。
这番话,看似平静地从他口中说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被姜隐红着眼眶受伤的眼神一遍遍刺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