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将声音放得很轻,特意避着前头引路的御林军,还有身侧伺候的宫人。

    太子妃闻言倏忽抬眸,一丝骇色如涟漪般迅速在她眼中荡漾开来。

    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沈嘉岁,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沈嘉岁则回视着太子妃,一双眼睛澄澈又坚定,不闪不避。

    太子妃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心头骇浪过后,她不仅不曾后退,反而在宽袖下紧紧回握住沈嘉岁的手,在这无声的交流中,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与共识。

    太子妃心知肚明,盛帝晕厥之前绝不会传召她和烨儿。

    所以,这是江大人与江夫人冒大风险,给了她与烨儿一个光明正大出现的理由。

    待到他们母子进了御书房,就算旁人知晓父皇不曾传召他们,谁还有这个胆子,将她和烨儿赶出去不成?

    而江夫人口中,父皇两次晕厥,“怒急攻心”,“不省人事”,字字句句皆有深意。

    她懂,她懂了。

    太子妃久久不曾松开沈嘉岁的手,此刻心跳犹如急促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胸膛。

    手持刀刃,蛰伏伺机。

    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太久!

    思绪走到此处,太子妃的眼里便燃起了炽热又决绝的光芒。

    她虽为柔弱女子,今日却敢以纤纤细手,在这被皇权天威禁锢的红墙铁笼里,为逝去的挚爱,为年幼的孩子,为忠义的朝臣,义无反顾一闯!

    “江夫人,烨儿身为皇孙,理应御前侍疾,只他到底年幼,父王又早薨,本宫这个做母妃、做妻子的,该代为尽孝才是。”

    太子妃温温柔柔开口,偏头看向沈嘉岁,眸光在橘红色的夕照里,熠熠生光。

    沈嘉岁听得太子妃的回应,心头骤生热意,这一刻也越发明白了长公主那日所言——

    “切莫轻视女子的能耐,更不可低估一位母亲的决心。这朝堂之上虽是男人做主,但女子胸有丘壑,心怀乾坤,亦可另辟蹊径,也可大有所为。”

    太子妃此去若成,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当自此改道!

    转过面前这个弯,她便不宜与太子妃一同出现了。

    于是沈嘉岁止了脚步,躬身屈膝行礼,目送太子妃在往昔天子龙行虎步,朝臣俯首躬行的宫道上,以女子之躯一往无前。

    御书房就在前方,庄重威严的殿宇此刻透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太子妃微微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眼神中不免闪过一丝畏惧,但瞬间就被坚定所取代。

    这一刻,阿稷当年遭受的委屈,烨儿的将来,诸位朝臣的性命安危,如同汹涌的潮水在推着她向前。

    “烨儿。”

    太子妃垂头,目光落在身旁的稚子身上。

    赵元烨抬起头来,方才师娘的话,他都听到了,也都......听进了心里。

    “母妃,孩儿明白。”

    赵元烨抿起小嘴,主动牵起自家母妃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小小的手温温热热,钻进了她的手心里,明明年幼的他也很害怕,却第一时间来宽慰她。

    太子妃眼底隐有泪意涌起,“烨儿,走,为你皇爷爷侍疾去。”

    声音轻柔,却似有千钧之力。

    太子妃牵着赵元烨,脚步沉稳地迈进了御书房中。

    .......

    另一边。

    江浔与张御医脚步生风,一路直奔诏狱。

    甫一抵达诏狱,江浔已高呼出声:

    “大理寺少卿江浔奉圣上之命,携张御医为帝师看诊,速速带路!”

    狱中值守的狱卒显然早有准备,闻得呼喊,立即有一人快步走出,“江大人,这边请!”

    江浔面色冷沉,随着狱卒匆匆步入昏暗的诏狱廊道。

    四周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摇曳不定,光影幢幢,脚下的石板路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臭气息。

    狱卒在前面快步引路,手中的灯笼随着步伐晃荡,映出一片模糊的光晕。

    江浔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此刻心急如焚,额上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行至半途,忽闻一阵锐利的叫嚷声:“江浔!江浔!是你!”

    江浔侧目,只见一人衣衫褴褛却依旧不减跋扈,从牢房栅栏间朝他探出手来,脸上挂着扭曲的笑意。

    是崇国公。

    他似乎知晓蔺老出了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江浔汗涔涔的脸,当即狞笑高呼:

    “江浔!报应!这就是你的报应!”

    “那老头活不成了哈哈!我瞧见了,他们端出来一大盆血水!哈哈!这就叫报应!”

    “你活该啊!”

    崇国公的声音在廊道里回荡,带着几分快意与疯狂。

    江浔并未理会崇国公的挑衅,只是脚下步伐愈发加快,身后只留下崇国公那刺耳的狂笑声。

    “江大人,到——”

    狱卒话音未落,江浔已先一步冲上前去。

    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简陋湿冷的牢房,入目唯一桌一椅一榻。

    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榻,不过是数块粗糙木板七拼八凑而成。

    蔺老就躺在板榻上,双目紧闭,面容憔悴,嘴唇干裂,那原本红润健康的脸庞现下就如同白纸一般,透着股令人心颤的死寂。

    他的左手就那般软软地搁在一旁,上面胡乱裹着的粗布已被鲜血浸透,囚服的前襟亦染上了刺目的殷红。

    地上,那蜿蜒流淌的血迹似被冲刷过,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肆意蔓延开来,浅浅红红。

    只扫了这么一眼,江浔便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心中剧痛难忍,却还是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悲恸强压了回去,快步走到榻边,口中疾言:

    “张御医,棉布、烈酒,烛火,银针,止血药,快!”

    张御医紧随其后踏入牢房,待瞧见眼前惨烈之景,脸上瞬间被震惊与悲悯占据。

    听闻江浔的呼声,他毫不犹豫到榻边跪下,搁下医箱后疾声道:“江大人,您快让——”

    可下一刻,张御医就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江浔十分熟练地打开了他的医箱,只扫了一眼,便有条不紊地将所需之物一一取了出来。

    “张御医,帮我。”

    江浔的声音里还带着颤意。

    可张御医却惊奇地发现,尽管此刻江浔内心悲痛欲绝,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沉稳精准。

    再瞧他一步步手法娴熟,尽显经验老到......

    张御医这才缓过神来,江大人分明......分明精通医术!

    眼见蔺老情况凶险,张御医也是医者仁心,尽管内心的惊愕尚未完全消散,但仍迅速收敛心神,将所有杂念统统抛诸脑后,尽心尽力为江浔打起了下手。

    ......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昏暗的牢房里,寂寂无声。

    那个一向精神矍铄、笑呵呵的小老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