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行到溪桥竹更奇
北城的风仿佛骤然间就侵袭了这座城的大街小巷,像是清晨的扫地僧在古老肃穆的寺庙前拿着的扫帚。枯黄的躯体和直直绷着的瘦弱躯干,卷起掉落的叶子。陆徽娘他们就这样在纷杂的落叶中到达了北城。那里的枫树林更是红火,仿佛是一霎那就被天上的神灵赋予了最浓艳的赤红。十月,金风玉露叶成眠。
然而北城与凉京是不一样的。每逢这个时节凉京已经刮起了漫天的沙尘,将无数人的各异心思都掩藏在了那一片混沌之中,耗费心力也瞧不出日出,月暮。然而北城却是清爽得厉害,哪怕西北戈壁吹来的风是冰凉的,却也是格外舒心的。
北城里的人,最是不拘小节,即便这个时候仍有割肉的屠夫袒胸赤膊大剌剌挥舞着手中明晃晃的刀,冲着来往的百姓露出最真诚的笑容。这里容纳着每一个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有心故意来到这里的人,供他们将一生沉浮。
陆徽娘下了马车,在这熙熙攘攘中张开双臂猛吸了一口混着桂花酿甜美而又冷冽的空气,一眼望去满是磅礴而又飞扬的飞檐斗拱,如海人群将每一条宽阔的道路占据却又秩序井然。
陆徽娘用手肘拐了拐李珏,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前方,小声问道:“那个姑娘当真是美啊,你若是喜欢,我这就给你下聘书,将她给你娶来。你觉得如何?”
李珏拧着陆徽娘的耳朵向其中一处栈走去,“这等小事,不劳您费心。”
未免再出现以往被调戏的事情,陆徽娘和明心皆打扮成了男子模样,即便如此依旧俊俏得很。然陆徽娘绕着李珏左转右转反复仔细瞧了瞧,拿过明心新买的装扮,取过一个媒婆痣就贴在了李珏的嘴角。看了看自己的佳作,捧着肚子得意地笑了好几天。
李珏想要下来,陆徽娘立即蹦到他面前叉着腰问道:“留着那样一张好看的面皮,是要勾搭哪家的姑娘啊?”李珏狠狠瞪她一眼,依旧将那颗媒婆痣拿了下来。
这栈名叫洪楼,李珏向来对衣食住行眼是最尖的,一下子便能挑中最好的。这洪楼自然也是这附近最好的栈,里面的人似乎要撑爆了一般,但细细看去,每个人又坐在自己应该坐的位子上。每张桌子上的饭菜目不暇接,直看得陆徽娘悄声问李珏:“咱们的银两可还够吃这一顿的么?”
“呦,几位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呐?”眼尖的伙计走了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一张桌子端上茶水,尽着本分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这几日他们便住在了这家栈,暂时歇养生息以缓解这一路的疲累辛苦。早晨陆徽娘最喜赖床一会,然而孔瑞莲已经是十岁的少年,不能将启蒙的最好时光就这样嗟磨掉。遂去书店挑选了一些适合他这个年纪应读的书,日日早晨二人就坐在栈后院一处僻静地,与早起的莺雀在晨光中各捧着一卷书朗声读诵。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孔瑞莲捧着书念完这句话停了许久,陆徽娘还以为是他不太懂的这句话的意思,扭过头来方想为他解释,却见他恹恹地眼里泛起了水花。
他一脸悲戚难过的样子勾起了陆徽娘的好奇心,将他耳边碎发别到耳朵后,陆徽娘温柔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我以前听过,是我偷偷趴在墙角听老师在屋里一字一字教给弟弟的。我到现在还记得老师讲解的意思。我当时就想,若是我能和弟弟一起坐在屋里听老师教书,能有多好啊。”孔瑞莲叹了一口气忽而露出一个满足却又苦涩的笑容,“姐姐你知道么,在娘还没有怀弟弟的时候,他们对我真的很好。”
陆徽娘揉了揉他的脑壳,孔瑞莲将书放下望向天空,它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远,仿佛现在山峦之巅上也摸不到它。他伸出小小的手,晨曦透过指缝落尽他的瞳中,恍若琉璃一般。他面上的笑容或许因为这阳光,或许因为那回忆,一直都格外的可爱。
“娘会亲自做饭给我吃,爹也会握着我的手一点一点教我写字,还常常夸我聪明。春天和秋天总是很像不是么,不冷不热的,他们总会带着我出去放纸鸢。突然有一天,大家都非常高兴,我见大家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后来才知道是娘怀上了小宝宝。我以为以后会是四个人一起去放纸鸢,可是还是三个人。”
“原来春天和秋天,到底是不一样的。”瑞莲再不能直视天空,因为他的泪流了出来。
“是我不乖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们对我越来越不好,常常拿着鞭子棍子打我,对外虽然仍称我是孔家的大少爷,但实际连普通的下人都不如。我有的时候恨极了他们,可有的时候我又在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他们还能对我那么好。”
陆徽娘想安慰什么,却总觉得在这种悲伤的时刻,安慰总是最苍白的语言。
她看着手中那本医书上排列的各种草药名字,淡淡道:“有的时候我也恨,恨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恨那些想要害自己的人。可是我师傅对我说,不要被时间各种纷杂的事情蒙蔽了双眼,仇恨,钱财,名利,一定要在这时间保留自己的本心。”
“所以呢,无论他们怎样对你,你现在经受的一切,都会让你日后变得更好。你现在已经有我啦,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了。当你以后觉得过去一切都算了的时候,若想回去看看,我便带你回去看看。”陆徽娘将袖兜里的手帕递给孔瑞莲,有些眼泪需要他自己擦,有些路需要他自己走。
太阳冲破容容流云散发出它强烈而刺眼的光芒,整个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一大一小的影子在地上变得越来越短,最后消匿在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