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尼丽罗娜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片刻后,她转过头去,轻声对男人道:“没什么,只是一只耗子。”
她直起身,领着男人向外走去:“那个女孩我明天离开前一定处理掉,您放心。”
窗外开始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宋羡鱼跌坐在暗格里,久久地回不过神儿来。
“她居然没有杀你?”
宋羡鱼讲了太久,停下来微微喘了一口气,而如柏便趁着这个些微的停顿插了进去。
宋羡鱼微微摇了摇头。
如柏不可置信地说道:“为什么?”
宋羡鱼低声说:“我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她心底里那一点做过母亲的记忆让她没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她曾经说过好多次,她儿子若是长大了,可能也和我一样懂事乖巧……”
“不会。”楚明轩道。
如柏和宋羡鱼皆是微微一愣。
“尼丽罗娜想要复仇的心比什么都强烈,不可能凭那一点微弱的善意放过你!”楚明轩道,“我猜真正的原因是,她也并不那么信任那个男人。”
“尼丽罗娜来自已经亡了国的尼罗国,理论上来说,所有我朝的贵族,都是她的仇敌。”楚明轩的眸子里渗出一层沉沉的光,“而那个男人,显然就是多年前给她造了假身份、帮她入宫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在朝中极有势力的人。”
“也就是说,尼丽罗娜和这个人实际上是处于敌对面的,只是在某些方面他们利益一致,所以结为了伙伴。尼丽罗娜未必完全信那个人,所以她留了一个你,是因为不想让她作为尼罗国人最后的证据也消磨掉。”
“可这样……她就不怕羡鱼去告发她么?”
楚明轩微微点头,如柏问的问题,同样也是他的疑惑。
太子殿下看着宋羡鱼手里的灵牌:“恕我冒昧——这么多年了,宋姑娘从来没想着为雪雁前辈报仇么?”
宋羡鱼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但凡给她一丝机会,她一定会去揭破这个阴谋。
然而事实是,这么多年了,她并没有。
“那夜我冒雨去找了我师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宋羡鱼咬紧牙关轻声说道,“然后……”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如柏悚然一惊,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个炸雷的声音,瓢泼的夏雨降了下来,骤然冰冷下来的空气裹挟着雨气飘进了室内,使如柏骤然打了个激灵。
她看了楚明轩一眼,发现那双幽冷如湖水的眸子里此刻全是悲哀。
如柏突然就明白了。
“你……你师祖去找了钟洪。”
宋羡鱼抱着雪雁婆婆的灵牌,无声地默认了。
如柏震惊地坐在椅子上,久久地回不过神儿来。
临渊堂虽然是江湖人士,但是一样属于平头百姓,身边发生命案,宋羡鱼的师祖当然连夜就去报了官。
然而之后临渊堂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们的掌门因为“试图袭击朝廷要员”,被下了大狱,短短几天之内就莫名其妙地感染了鼠疫,死在了狱中,甚至没能等到她的弟子们去营救。
临渊堂的人都不是傻子,深知她们严于律己、十分守矩的掌门绝不可能干出袭击官员的事情,那么唯一的问题……只有可能出在官员本身身上。
想想那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在命案发生后,正常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报给当地的父母官。
然而父母官……却藏着另一幅豺狼的嘴脸。
尤其是,如果钟洪不能信任的话,那么又怎么能判断别的官员是否也在那个神秘男人的势力范围之内呢?
朗朗乾坤之下,这冤情竟是无处可诉。
只有那因为行了善事而反遭横祸的雪雁婆婆的冤魂在世间无声地游荡。
“现在我们起码确认了一件事,钟洪是为那个幕后黑手效命。”楚明轩低声道。
宋羡鱼微微点头:“我为了保住临渊堂,不得已选了忍气吞声,不敢让人四处去告发。这些年来一直愧对雪雁婆婆,如果能查出真凶的话……还请太子殿下和沈姑娘尽快告诉我一声。”
楚明轩沉默片刻,一抖袍袖,起身道:“事不宜迟,立刻回去提审钟洪。”
宋羡鱼将他们送到门口时,如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道:“尼丽罗娜走后便再未与你通过信……你怎么会知道她用的伪装名是姓‘宋’?”
宋羡鱼不出声,良久,才细细地呼出一口气。
“我猜的。”她轻声说,“这些年来我虽然恨她,但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尼丽罗娜本身来说未见得是多么坏的人,只是仇恨逼疯了她,让她变成了不择手段的人。”
“她会杀人,但是她并非那种杀了人后可以冷酷得不在乎的人。”宋羡鱼低声说,“她姓宋,因为宋氏临渊堂……是这个王朝赋予她生命的地方。”
她拱一拱手道:“既然你们说尼丽罗娜已被绳之以法,那么临渊堂也无法向死人复仇——但是那个男人是谁,临渊堂仍然记着这一笔帐,随时准备跟他清算。”
从莫座山骑快马到朱州城只需要半个时辰,如柏和楚明轩快马加鞭。
而与此同时,自钟洪出事的消息传出朱州开始的那一刻,有人就和他们一样在快马加鞭。
朱州关押重犯的大牢里,钟洪躺在一堆肮脏不堪的稻草上,曾经威风凛凛的朱州刺史此刻像一条无精打采的落水狗。
突然,牢门“吱呀”地一声开了。
一个狱卒领着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道:“大人,照理来说,这间牢房里的犯人是不让探视的……”
来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嫌我刚刚给你的银子不够?”
狱卒贪婪地摸了摸怀里那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识趣地闭了嘴。
然而那中年人却笑了,道:“嫌不够就直说,来,再给你加一锭。”
狱卒嘴里说着“岂敢”,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中年人从怀里掏出的并非银元宝,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狱卒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柄匕首就已经完整地没入了他的胸膛。
中年人冷漠地看着狱卒倒在了地上,才急走几步,到了钟洪身边,低声道:“钟大人,我是被主子派来救您的!”
他将虚弱疲惫的钟洪从那堆肮脏的稻草上扶了起来,道:“钟大人可还好吗?外面的马车很快就到!”
钟洪曾经整整齐齐的小胡须这么长时间没打理,已经凌乱得像一把杂草,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他勉强撑着一口气摆摆手,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主子没忘了我……主子居然……”
“钟大人鞠躬尽瘁这么些年,主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啊!”中年人讨好地一笑,殷切说道,“钟大人,主子还有些事情要向钟大人确认,急等着我回信呢,要不钟大人现在就给我个信儿?”
钟洪点了点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多年在官场混迹的直觉提醒了他,钟洪的心里突然猛地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主子……
那个人……真的会在他全无价值之后,还念着旧情来救他么?
“什么问题这么急?”他故意把声音放得更虚弱些,“我现在实在是没精力……”
与此同时,他无声地动起了那只中年人看不见的左手,在稻草堆里悄悄地摸索着。
“您别担心,其实关键的也就只有一个问题。”那中年人陪笑道,“不耗费您什么力气的。”
那只摸索着的手终于找到了一根顶端烧黑的炭棒。
钟洪不动声色地拉长了音调问:“什么问题?”
炭棒的顶端抵住了地牢粗糙的石板,无声地滑动着。
“那就是尼丽罗娜当年留下来的那条运送蕃木蒿的路径……您没和别人交代吧?”
炭棒停止了移动。
钟洪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他缓缓地、绝望地说:“没有……你们相信我……我不会背叛主子的……”
那中年人轻声道:“是,主子相信您……”
他缓缓放开钟洪,而钟洪就像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刚刚中年人扶过钟洪的地方,插着一根细小的针,被它插过的皮肤周围已经泛起了一圈乌青,可见毒性的迅速和猛烈。
中年人继续用那种轻而平稳、宛如毒蛇嘶嘶吐信般的声音补全了自己的话:“主子只相信死人。”
他探了探钟洪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透后,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确保没有任何异样后,这个中年人便无声无息地立起了领子,仿佛一个刚刚完成探视的官员一样,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钟洪倒下的时候,一只手被压在了身体的下面。
而那只手,到死都没有松开那根炭棒。
“可恶!!!”
如柏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上下牙床猛地一哆嗦,几乎咬到了舌头。
为什么?!为什么对方总能先他们一步毁灭掉证据?!
楚明轩低声道:“是我疏忽了。”
如柏一愣,看向他。
楚明轩眼里的自责是真真切切的。
从杏花阁里那把提前被对方取走纸条的琵琶,到这一次钟洪抢先一步被对方灭口,每一次,他们都疏忽了绝不该疏忽的东西,导致了致命的后果。
如柏发现,事涉母亲,楚明轩总是容易自乱阵脚,失了他原有的敏感。
她犹豫片刻,最终也没能说出来什么安慰的话。
有些切骨的痛,旁人再怎样长篇大论地关怀,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无法体会到当事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