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迟迟长夜终于褪尽了黑暗之际,这起在不久之后轰动整个朝堂的买卖人口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山寨黑牢里的女子们被解救而出,被统一安排大夫进行治疗,之前已经被藏在达官贵人府上的女子们也重见天日,不少受害人的亲属抱头痛哭,感谢太子和六皇子的恩德。
钟洪伏法,除了强占民女、勾结山匪外,有了山匪那边的招供,他的一应贪污舞弊、克扣劳工等罪也在柳七复和孟学然的努力下被迅速查出,朱州一应有所牵涉的官吏全部以雷霆之势被查,很快就纷纷下了大狱,等待定罪。
至此,腐败已久的朱州官场终于迎来了曙光。
而如柏也终于有空坐下来,好好听宋羡鱼讲述她许诺告诉如柏的信息。
临渊堂所位于的莫座山就在朱州北面不远处,其间弟子来来往往,清一色都是不苟言笑的女孩。
宋羡鱼吩咐几个弟子给随行的人安排了休息之地,只带着楚明轩和如柏单独到了内室。
可以看出内室是宋羡鱼日常处理门派事务的地方,里面陈列着笔墨纸砚,厚厚的武学卷宗层层叠叠地码在一边,墙上挂着样式古朴的长剑。
如柏的目光缓缓地从这屋子里的一应物件上滑过,最终定在了一样东西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灵位。
宋羡鱼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位年轻的少阁主走过去,轻轻把灵位上薄薄的灰尘拭去,道:“这是我师叔祖的牌位。”
如柏一挑眉——师叔祖,那便是临渊阁上上任阁主的师妹了?
“对,是我师父的师叔。”宋羡鱼看出如柏在想什么,低声回答道,“我刚进临渊堂的时候才三、四岁,一直是她带大的,小时候我还不懂门中规矩,一直叫她‘婆婆’。”
如柏微微错愕,悄悄瞥了一眼楚明轩,不知道为什么答应讲蕃木蒿的宋羡鱼怎么开场就扯起了这位故去已久的临渊堂前辈来。
宋羡鱼轻声道:“十二年前,我师叔祖收留了一个流亡的女人。”
如柏和楚明轩的眉心俱是一跳。
十二年前,那正是楚明轩的母亲宁贵妃去世的那一年。
“这个女人……”宋羡鱼的腮边绷出锋利的弧度,她咬紧牙齿,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声音,“叫尼丽罗娜。”
十二年前,临渊堂。
彼时的宋羡鱼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最喜欢的长辈是师叔祖——宋雪雁。
宋雪雁是个温柔慈悲的女子,从小到大一直谨遵临渊堂的门规,对上恭谨,对下谦和。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她违反了门规——她收养了一个流亡的女人。
“婆婆,你看我给你折的腊梅花枝。”彼时的小羡鱼一手捏着火红的腊梅花,一手去推雪雁婆婆的房门,结果却发现上锁了。
门内寂静无声,小羡鱼犹豫了一下,怕腊梅花等会儿就蔫了,打算先进屋找个瓶子把它插起来,等婆婆回来后,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就在小羡鱼身手敏捷地从窗户中翻进去的时候,腊梅花却猛地从她手里掉到了地上。
“啊!”小羡鱼惊叫出声,“你……你是什么人!”
下一秒,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小羡鱼回头一看,雪雁婆婆正皱着眉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喊。
小羡鱼懵懂地点点头,雪雁婆婆这才松开了她,领着她悄悄地走向床边。
床上躺着的是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一头长发凌乱地散着,末端微微卷曲;她紧紧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影出一片虚弱的鸦青色。
即使宋羡鱼当时还很年幼,见识也十分浅薄,她还是很容易地就分辨出了这是个外族的女人——她袒露出的皮肤上纹了奇怪的图腾,从脖子一直蔓延到锁骨。
“婆婆……”小羡鱼小声问,“这是谁呀?是你的朋友吗?”
雪雁婆婆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和她非亲非故,我去山脚采药的时候,她就倒在雪丛里,我再晚发现她半个时辰的话,肯定就被冻死了。”
小羡鱼忍不住吃了一惊,道:“可是婆婆,这个人看上去不是我们国家的啊……”
“婆婆看得出来。”雪雁婆婆低声叹了一口气,“这是个尼罗国的人。”
小羡鱼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尼罗国……”
她虽然年纪小,但对外界的事并不是完全无所听闻,尼罗国背叛盟约进攻我朝,最后反被宣威将军林烨带人剿灭,最终亡国的事情她自然也听说了。
雪雁婆婆收留的,是个敌国的遗民。
宋雪雁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战争往往是两国君主的事情,百姓是无罪的,因为对方是来自尼罗国就对她见死不救……这样的事婆婆做不到。”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婆婆觉得自己做的并没有错,但是毕竟违反了门规,所以切记不可以对别人说——知道了么?”
小羡鱼乖巧地点了点头,转回头去看着那个女人昏迷中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一闪而过。
然而那女人康复之后并未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相反,她对救助自己的雪雁婆婆感激涕零,对小羡鱼也温柔相待。
宋雪雁的小院平时没什么人来往,所以知道这个女人存在的,只有雪雁婆婆和小羡鱼。
那女人也极为坦荡,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避讳,她说自己名叫尼丽罗娜,来自尼罗国,丈夫是个将领,还有两个比宋羡鱼还小几岁的儿子,都死在了战争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悲伤,却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以至于无论是年幼的宋羡鱼,还是慈善心软的宋雪雁,都没能从这话里捕捉出任何仇恨的情绪。
尼丽罗娜不愿过分地麻烦宋雪雁,在她这里白吃白喝,便在山中采药,定期去山下的药铺换钱。
小羡鱼有一次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便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山里,十来岁的小女孩仍然维持着旺盛的好奇心,见到每一种药材都想知道名字和功效。
尼丽罗娜一直耐心而温和地一一告诉她,小羡鱼看别的药材都采了好大一把,用红绳系起来放在框里,只有最底下的两根草叶是单独用牛皮纸裹了起来,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怎么就采了这么一点点。”
后来,宋羡鱼无数次地试图回想当时尼丽罗娜的表情,然而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的原因或许是尼丽罗娜当时的表现实在是太自然了,她平静地顺着小羡鱼的手指望去,道:“那个啊,叫蕃木蒿,不是我采得少,是本来就很稀有,不好找。”
“治什么的?”
尼丽罗娜背起药篓,没有去看小羡鱼的眼睛,只是轻声道:“就是一种补药。”
小羡鱼认认真真地看了看那两根草叶,努力把它的样子记了下来——这样她下次再进山的时候,万一碰上了就能认出来。
稀少的补药……大概和人参什么的差不多吧?婆婆年纪大了,刚好可以带回去给她补一补。
后来有段时间,尼丽罗娜不怎么在山上住了,据她说是打算在山下经营个小本生意,最近在选铺子的位置。
忙碌的尼丽罗娜并未忘记救命恩人,她寄来了一个茶包,说用这个泡茶喝可以驱寒去湿,缓解雪雁婆婆的关节痛。
宋羡鱼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她像往常一样练完功,跑到雪雁婆婆的屋里看她时——那个最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小羡鱼震惊地看着倒在桌边,已经再无任何气息的雪雁婆婆——她的手边放着一杯茶,还是温的。
在她来得及尖叫出声之前,她听到了脚步声。
后来,宋羡鱼无数次地庆幸,在关键时刻,她出类拔萃的武学功底帮了大忙。
足够的敏锐让她提前感知到了危险的逼近,年幼却极有决断的小羡鱼只犹豫了一秒钟,便飞身扑向了西面的墙壁——那里有一个暗格,多年来从未被启用过,只有宋羡鱼和雪雁婆婆两个人知道。
几乎在小羡鱼把暗格的门合上的同一刻,屋子的门被拉开了。
两个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男一女走进了屋子。
小羡鱼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个女人正是尼丽罗娜!
然而那不再是她熟识的那个女人了。
曾经的尼丽罗娜总戴着披肩和头纱,用来遮掩她身上的刺青。而现在的她穿着侍女们常穿的低胸罗裙,露出来的皮肤干干净净,只是微微地有些发红——她不知道用什么诡异的手法把那些刺青全都洗掉了。
就连那唯一有可能透露出她是异族之人的、有些卷曲的发梢也被用火钳拉直烫平,梳成了高高的发髻。
现在的尼丽罗娜,已经掩去了所有尼罗国人的痕迹,任何人看到她,都会以为她只不过是万千东方女子中的一个。
那一刻,小羡鱼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冲出去,想要抓住尼丽罗娜的领子问一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摇摇欲坠的一点理智牵拉住了她,让她那只扣在暗格门上的手迟迟没有推出去,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到发疼。
尼丽罗娜缓步走了过去——她现在即便是步伐,都变成了世家女子的莲步。
她试了试雪雁婆婆的鼻息,微微冲来的男人点了个头。
小羡鱼这才把目光转向和她一起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
然而她并不能看到那个男人的一丝一毫。
那个男人全身都笼在黑色的大氅里,竖起来的风帽把他的整个脸都笼罩在了阴影之下。而即便这样他仍嫌不够,还在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尼丽罗娜轻声道:“这下可以确定了,我用药的本事仍然在。”
她轻手轻脚地把雪雁婆婆的尸体移到了床上,那男人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低沉地开口道:“怎么……难道你还有点儿愧疚么?”
“毕竟没有她,我根本活不到今年开春。”尼丽罗娜叹息了一声,看着男人的眼睛,恭敬地说道,“您放心,我杀都杀了,绝不会后悔!”
“和亡国之仇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男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她,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所有知道你存在的人,都不能留——除了这个老太婆以外,还有别人么?”
尼丽罗娜略一低头,应道:“还有个半大的小女孩儿。”
宋羡鱼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男人低声道:“不能留,哪怕是个婴儿,只要见过你的,就都不能留!”
宋羡鱼下意识地捏住了腰上挂的小佩刀,然而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害了她。
慌乱之间佩刀的刀鞘撞在了暗格的壁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尼丽罗娜和男人同时转过头来。
尼丽罗娜走了过来。
冷汗源源不断地从宋羡鱼体内流出来,她死死握着刀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绝望的青白色。
她死死地盯着暗格门的缝隙——片刻后,她看到了尼丽罗娜的眼睛。
尼丽罗娜静静地和她对视着。
宋羡鱼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犹如实质性的火焰——仇恨、恐惧、愤怒、委屈,全部都燃成了一场滔天的大火,她咬紧牙关看着面前的尼丽罗娜。
尼丽罗娜拉开门的那一刻——她手上的刀就会直接捅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