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特别的。”孟学然和楚明轩一起在苏浣溪的房间里呆了半个时辰,此刻引着如柏和柳七复进来,平淡无奇地说道。
苏浣溪的尸体已经被捕快们搬了出去,由于是被绳索紧勒窒息而亡,现场也没有血迹,因此除了比较凌乱外,这个刚刚发生过凶案的房间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
虽然都呆了半个时辰,但是孟学然和楚明轩状态完全不同——
楚明轩一直在观察那些琵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震动的瞳孔出卖了他内心起伏的情绪。
而音律白痴孟学然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些琵琶有什么可稀奇的,只好一直在屋里没什么目标地翻翻这儿翻翻那儿,最终也没翻出来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如柏看到桌上摊了几样物件,问孟学然。
“哦,那些,都是我随手翻出来的,应该都是陆公子给死者的爱情信物。”孟学然摊摊手,“我就都给放那儿了,等陆公子缓过来,再问问他还要不要吧。”
桌上是一支竹笛,两个已经发黄的草编蚂蚱,一对镯子——上面刻了陆学年和苏浣溪的名字。
“这竹笛大概是陆公子自己削的吧,真有心。”如柏凑上去细细看:
“蚂蚱应该也是他自己编的,还有这镯子——镯子倒应该不是他自己打的,这应该是东街那个玉石铺子出的货,他家当时弄了个噱头,说凡是定制了这种‘情人镯’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本来阿晴和韩王世子的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也打算打这么一对送给他们的……”
楚明轩心不在焉地顺口接道:“那送了么?”
“没有,阿晴和我不见外也就算了,韩王世子殿下……我好歹要送个贵重体面点儿的东西,东街那个小玉石铺子哪有什么好玉嘛,都是粗制滥造的……”话说到这,如柏突然猛地停住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非常非常不对劲。
她原地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陆公子不富裕吧?”
孟学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话锋一转到了这上面,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是啊,他爹知道他老和歌女混以后就很少给他钱了,他管我借过好几次钱了……”
如柏猛地转头看向桌上那一堆东西。
这没什么问题,没有钱,只要有足够的爱,两个人一样能足够快乐地在一起,就像这些礼物,虽然清一色地不值什么钱,但是浸满了心意,一样值得人感动。
而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
那个金镶玉的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陆学年爱苏浣溪,爱的是她这个人,并不因为她歌女的身份嫌弃她。
而苏浣溪爱陆学年,爱的同样是他这个人,并不因为他没钱就忽视他。
他们之间的礼物,大多是些不值钱、但是花费了很多时间与心意的小玩意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学年怎么会送给苏浣溪那么一个昂贵非凡的定情信物呢?
那真的是……他给的吗?
如柏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伸出手,轻轻点了点被放在苏浣溪床头的那个金镶玉吊坠,然后颤声问柳七复:“苏浣溪还有……别的亲近的人吗?”
满屋的人静默地看了她两秒,然后就连一直魂不守舍的楚明轩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柳七复盯着她的眼睛,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陆公子和她定情后,浣溪就拒绝再见别的人了,王鸨母没少为这件事和她吵。”柳七复道,“如果有,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如柏走上前去,一把抄起那个吊坠,紧盯着它看了片刻。
这太荒谬了,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了。
楚明轩站在一旁,清冷的面孔被窗外渗进来的阳光投上了一层阴影,他今天一直少言寡语,然而此刻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一般心有灵犀:“你怀疑陆学年,对么?”
如柏没吭声。
与其瞎揣测,不如用行动试一试。
她把吊坠握在掌心,直接转身出了门。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由于今天出了命案,杏花阁的人全都走了,连小厮也各自被捕快们带走,因此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陆学年一个人。
他呆呆地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公子……”如柏没有废话,直接上去摊开手掌,把这块吊坠展现在他面前,“请问你是从哪里买的这个信物?卖货的老板姓什么?什么时候把它赠送给苏姑娘的?她收到以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她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同时死死盯住陆学年的脸。
那一瞬间,如柏清晰地看到,陆学年一直死灰一般的面容上涌起了巨大的慌乱。
她“啪!”地一声把吊坠扣回掌心,默不作声地回头望向跟来的三个人。
起码有一点很清楚了——这个定情信物,并不是苏浣溪的情人给她的。
或者说……苏浣溪除了陆学年外,还有第二个情人。
“抱歉。”如柏后退两步,示意孟学然去叫两个捕快来,“我想搜一下陆公子的身。”
陆学年猛地缩成一团,发起抖来。
然而没有用,捕快飞速地从他身上搜到了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如柏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草草扫了一眼。
作为一个闺阁少女,信里前半段的话弄得她脸红心跳,简直不好意思多看——都是一些糜艳露骨的情话。
后半段则极简单地透露了一些令人心惊的信息——
“浣溪,再有几日我就回来了,你且忍一忍,骗得陆学年那个冤大头给你掏钱赎了身,我就给你弄一个全新的身份,我们远走高飞。”
如柏拿着信纸的手僵了一僵,然后无声地把它递给了剩下的三人。
四个人沉默地一起看着蜷缩在地板上眼泪流了满脸的陆学年。
“那小子怎么样了?”孟学然拿起茶杯灌了一气,把空茶杯往桌上一顿。
距离他们从陆学年身上搜出那封信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然而案件就此僵住了,毫无进展。
陆学年陡然从最伤心的死者家属变成了有极大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然而他的应对办法极其简单粗暴——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疾言厉色,甚至期间孟学然不耐烦地作势要武力逼供——陆学年都不开口说话,他蜷成一个大号的球缩在角落里,被逼急了就发出野兽一般的号啕。
“没怎么样,还是什么都不说。”如柏道。
“他不会说的。”楚明轩突然开口道。
所有的人都望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如柏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虽然他们今天都坐在这里,经历了一模一样的事,得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信息……但是对于这个案子,楚明轩知道的比剩下的人都多。
即便他和死者嫌疑人都基本上从来没见过……但如柏就是凭空觉得,楚明轩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然而楚明轩似乎现在并不打算把这些事拿出来和众人共享,只是字斟句酌地说:“很明显地,陆学年不是个聪明人。”
“如果他有作案动机的话,那么这个作案动机很显然和这个给苏浣溪写信送定情信物的不明男子有关。”楚明轩低声道,“然而这个事情其实透着很大的古怪。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男人,和苏浣溪有私情,送得起她那么昂贵的吊坠,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出面给苏浣溪赎身?反而要骗陆学年的钱?何况骗谁不好?陆学年不过是个被家里阻断了零花钱的清贫少爷,为了凑这笔赎金一直焦头烂额四处筹钱。以苏浣溪的身份,有大把大把的富商愿意被她骗,给她出这笔钱,她干嘛费尽心力骗陆学年?”
“这些事情只要一想就会觉得蹊跷,但是陆学年应该都没有想到。”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样一个不够聪明的人,在事情有可能败露的时候,生怕自己多说多错,当然一句话都不肯说。”
陆学年这种满腔天真温柔的男人,真到了许多事情上,反而糊涂得不行。
如柏总觉得楚明轩还有话没说完,然而太子殿下克制了一下,竟然愣是不说下去了。
孟学然点头附和了楚明轩的说法:“对,陆学年这小子我知道,确实是个脑子里都是浆糊的人……但是……”
他清了清嗓子:“就算我们现在发现他有动机了,凶手也不可能是他啊。”
是的,吴岚裳其实还和苏浣溪一起在楼上呆过短暂的片刻,都因为时间太短被排除了作案嫌疑,陆学年全程就呆在楼下,怎么可能杀人?
然而陆学年这么不对劲的反应,又很难说命案和他没有关系。
如柏沉吟片刻,道:“我确实觉得陆学年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大。”
“第一,他被我们追问的时候表现出的反应,实在不像是无辜的;第二,之前小孟其实提过——凶手很可能是和苏浣溪亲近的人,虽然当时觉得这个推论站不住脚,但是现在想来,却也有一定的道理——不是亲近的人的话,怎么会离得近到可以被凶手一把抓住脖子上的带子?”
她寥寥数语下来,简单明白地指明了一个事实——最具备作案条件的人,确实是陆学年。
唯一不具备的是……作案时间。
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正是他们四个做下的。
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
就在众人沉默对坐的时候,有捕快来报:“那个姓吴的姑娘晕过去了。”
“叫大夫——怎么回事?”孟学然皱眉问道。
一个守在门口的捕快叫大夫去了,另一个来报信的低声道:“应该没多大事儿,就是急火攻心——是听到陆学年那边出事儿了之后直接晕倒的。”
如柏眉心猛地一跳。
对,吴岚裳。
吴岚裳又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如果真如柳七复所言,她今天的表现全都反常的话……那么她很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
如柏心头一震,她意识到这个动机是成立的——吴岚裳那样地深爱陆学年,如果陆学年要杀人的话……
她很有可能会帮他!
“吴岚裳当初说只要陆学年幸福,她就会祝福他们两个……也许是真的……但是如果陆学年找到她,告诉她自己被骗了,她很可能会帮陆学年一起向苏浣溪复仇……”
如柏喃喃自语道:“但是怎么帮……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杀人的时间……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么要一个帮手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
除非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可以互相伪造!
不对……依然不对……吴岚裳和陆学年在楼下的大闹都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肯定是他们两个人……
如柏只觉得自己脑子要炸,她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打算趁着吴岚裳在别的房间还没醒,先去她房间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柳七复和孟学然对她要去干什么毫无头绪,都在原地傻坐着,只有楚明轩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跟了上来。
他们打听了一下吴岚裳房间的位置,径直走了进去。
吴岚裳的房间东西也很少,只是女孩子闺房应有的模样,桌上叠着一摞摞的诗稿。
从哪儿看起?
“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楚明轩低声道,“如果吴岚裳和陆学年都不可能是假的……”
他轻声道:“不在场证明如果不能从凶手身上做文章,那么能不能从死者身上做?”
如柏盯着楚明轩的脸,足足愣了半炷香的工夫。
楚明轩清冷而幽深的目光静静地回望着。
如柏猛地反应了过来,她转身,直接走向了吴岚裳的衣柜,一把拉开了柜门。
从苏浣溪出事以后,吴岚裳就再没机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因此衣柜也并没有收拾过。
她的大部分罗裙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挂着,然而只有一条被团成一个团,塞在最下面。
如柏把这条团成团的罗裙展开——天蓝色的底子,绣着银色的云纹。
她捏着这条裙子,裙子看上去只是薄薄一层纱,但捏起来却有极为厚实的手感——是在里面缝了东西。
如柏轻轻抖了一下。
——现在停在院子里的、苏浣溪的尸体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的一条裙子。
“你需要我说什么?”
吴岚裳已经醒了,她枯瘦的手指握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水,整个人的眼神却是绝望、平静和冰冷的。
“没什么了。”如柏和楚明轩坐在她对面,如柏把那条天蓝色的罗裙放到她面前,道,“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吴岚裳看了一眼那条裙子,裙子的里面被如柏翻了出来,露出了缝在上面的垫肩和内衬。
她身材太瘦,只有在衣服里面缝上好几层厚实的垫子,才能看上去和丰腴的苏浣溪差不多身量,最终瞒天过海。
她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冷也有点苦涩:“还想问什么的话,都问我吧,学年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他胆子小,你们别吓他了。”
如柏静默片刻,孟学然和柳七复把陆学年缉拿归案的时候那个男人痛哭流涕,确实是不用吓就已经吓到不能再吓了。
“今天陆学年来的时候,一进苏浣溪的房间,就把她杀害了,给她换上了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如柏盯着那条裙子平声道,“然后你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和苏浣溪一模一样的裙子,和他在后院约会。”
这就是如柏在楚明轩的提示下猛然反应过来的事实——他们当时,并没有一个人看到苏浣溪的正脸。
苏浣溪当时挡着脸跑上楼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害羞,都没有多想。
而其实真正的苏浣溪,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你造成了苏浣溪当时还活着的假象之后,回到楼上,匆匆换好衣服就冲了下去,在一楼和陆学年大闹。”如柏道,“我本来还想,你一个最重视礼仪的姑娘,就算伤心,也不至于头发乱成一团地下来……原来是没有时间重新梳一个与苏浣溪不同的发型。”
“你们就这样,把死者的真实死亡时间给修改了,让所有人都拥有了不在场证明——我说的对么?”
吴岚裳笑了一下:“很早就听说过沈家小姐是京城第一神探……遇上你是我们运气不好。”
“你说的都是对的,几乎一丝偏差也没有。”她倦怠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如柏想了想,感觉没什么需要问的了,然而旁边的楚明轩却开口了。
“这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是谁想的?你还是陆学年?”
如柏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极其浓郁的黑色雾气涌了上来,仿佛裹挟着巨大的秘密。
是的,这个手法根本不像是陆学年以及吴岚裳能凭空想出来的。
“是学年告诉我的,但是不是他想出来的。”吴岚裳道,“这事恐怕要从头说起。”
“原本学年和浣溪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伤心归伤心,但也真的愿意祝福他们。”吴岚裳的眼睛里涌起了薄薄的水汽,“但是就在前一段时间,学年突然找到我,告诉我他被骗了。”
“他说苏浣溪一直和一个有钱人有书信往来,还收了那个人的定情信物,偷偷挂在脖子上。”
“学年真的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的世界里爱恨都是很简单的,爱的对立面就是恨。”
“他说他想杀了浣溪……问我愿不愿意帮他。”
“然后他就告诉了我他的计划……我一听就知道绝不可能是他想出来的,我问他这个计划是哪里来的,他告诉我是他在小酒馆借酒浇愁的时候,后桌的人在互相讲奇闻怪事,其中有一个民间志异故事就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节,他是从那里得到的启发。”
“我知道这件事很冒险,但是我没办法了,学年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拉不住,如果我不帮他的话他一定会死。”
吴岚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并不后悔。学年那样地爱浣溪,浣溪还辜负了他……她该死。”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青白,她轻声道:“学年……”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柏才猛然发现,吴岚裳的眼神缓缓散开了。
“吴……吴姑娘!”如柏骤然叫起来,“大夫!去叫大夫!”
吴岚裳枯瘦的手缓缓垂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玉瓶缓缓从她的掌心跌落了下来。
在外面的陆学年被如柏的喊声惊动,这个文弱的公子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命挣脱开了压着他的捕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岚裳……”他想握住吴岚裳的手,然而他的手已经被铐住了,他骤然大哭起来,“岚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吴岚裳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缓缓地,她把手放在了陆学年的头顶。
“学年。”她轻声说,“不要怕。”
“我来赎你的罪。”
她轻轻地,缓缓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学年……”
陆学年慢慢睁大了眼睛。
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