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复此刻正在楚明轩府上。
“之前的偏方都有按时服用吧?”柳七复道,“有什么效果么?”
楚明轩沉默着摇摇头。
“那就说明还是不对症。”柳七复敛袖道,“还要再试么?不是我劝你,这件事和你母亲的事……并不一定有联系。”
楚明轩沉默片刻,道:“还要麻烦柳兄再试试。”
柳七复咳了两声,平缓了一下气息。即便是夏天的晚上,人人热得恨不得袒胸露背之际,这位病琴师仍然披着雪白的外袍,他不疾不徐道:
“你坚持的话,我自然尽力,那么等两日,你再来杏花阁找我便是……可以带上如柏,不是我说——杏花阁主厨的大师傅见到她,真是仿若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一般,最近一直说发明了新菜,催我叫她来试吃评价。”
他们寒暄了两句,就在柳七复正要告辞之际,小全子突然来报:“殿下——丹阳郡主来了。”
楚明轩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出言阻拦,就听到屋外已经传来了环佩之声。
——丹阳郡主实在是不怎么拿自己当外人。
柳七复非常促狭地看了楚明轩一眼,嘴里念叨着:“太子兄艳福不浅,不浅……”
然后他就在楚明轩绝望到要杀人的目光里,一边十分不真诚地向他保证“我不告诉如柏姑娘”,一边忍着笑躲到了屏风后。
柳七复刚刚藏好,丹阳郡主就到了。
“唉,我就猜到表哥还没睡。”丹阳衣袂飘扬地走进楚明轩的书房,“总是这么操劳,可怎么好呢?我炖了参汤,表哥快补一补吧。”
丹阳郡主作为皇后母家那边的人,其实和楚明轩八竿子的血缘关系也没有——然而这一位天生自带一种扭股糖般的黏人劲儿,一声声“表哥”叫得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角落不甜腻。
“辛苦了。”楚明轩点了个头,“先放着吧。”
“表哥……”丹阳不仅声音像扭股糖,人也像扭股糖,当下就亲亲热热地贴了过来,眼看着就要依偎在楚明轩身边玩一出亲密版的“红袖添香”。
楚明轩何等人物,文治上惊才绝艳,武功上也是从小师承御林军统领,当下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地腾挪,异常巧妙地和丹阳郡主拉开了一个身位。
不排除会有男人喜欢丹阳这种积极主动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楚明轩只是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那个灯会上腿抽筋以后趴在他背上还紧张得直打哆嗦的小姑娘。
丹阳眼看自己这招并不奏效,只好委委屈屈地收住了计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道:“表哥知道吧,翎风哥哥快要大婚啦。”
楚明轩被她这声“翎风哥哥”又是腻得头皮一麻——如果不是已经知道楚翎风去南宫府提了亲,他都要怀疑和韩王世子殿下两情相悦的是眼前这位了。
“表哥到时候和我一起去观礼吧……”丹阳道,她一眼瞥见自己端来的参汤,“哟,光顾着说话,这可都快凉了,表哥要腾不出手的话,不如丹阳来喂你吧……”
饶是屏风后面的柳七复都听不下去了,感到自己本来就不太强壮的身体此刻变得更加虚弱……只恨自己不会做法,不能立时三刻收了这个妖孽。
楚明轩已经彻底放弃了“还是给皇后母家留点面子”的想法,一脸冷淡地把参汤推开。
“观礼我去……”太子殿下只要决定冷漠起来,那就是千里冰霜万里雪飘,“不和你。”
丹阳被这强大的冷意冻住了。
楚明轩彬彬有礼地把参汤放回食盒,递还给丹阳,简短说道:“不喝了。”
他扬起手,十分有风度地指向门口的方向:“不送。”
丹阳:“……”
柳七复:“……”
一天后,楚明轩果然带了如柏去杏花阁赴柳七复的约。
杏花阁的大师傅一见知音到来,二话不说地花了最大的力气做好菜。如柏一边运筷如飞,一边自顾自地赞不绝口。
她一筷子红烧鱼还没吃完,就听到外边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来者似乎不善。
如果正常的宅子外出现这样的脚步声,那么主人最好立刻警觉地集结家丁进行防范——这多半是仇人来了。
但是如果是柳七复的房间外出现这样的脚步声,那么大家不必太过慌张——这多半只是孟学然来了。
“天,今天人多,孟少爷可别妨碍人家杏花阁的生意。”如柏嘀咕了一声,眼看自顾自地坐定八方不动的太子爷和风流自若旁若无人的柳七爷都指望不太上,如柏只好自己迎了出去,打算叫这位同样不太好对付的孟四爷消停点儿。
哪知道如柏刚刚出去,就看到孟四公子自己消停下来了,正对着一个人施礼:“陆公子。”
如柏定睛看去,只见孟学然对面站着个一袭读书人长袍的公子。
那人的袍子略有些旧了,然而人却并不显得寒酸,显然是世家才有的气质。眼睛不见得长得有多么精致,然而自带一股温暖的笑意,被这双眼睛含笑注视的女子,怕是很容易便觉得他对自己有情。
唉,如柏在心里摇头叹息了一声,一看就是少不了风花雪月的人。
本来,两个正人君子在风花雪月之地巧遇,总是有那么点尴尬的,然而那陆姓公子却颇为坦荡地一拱手:“孟公子好。孟公子来找哪位姑娘么?”
孟学然想了想,道:“柳七姑娘。”
正要上前的如柏:“……”
“…………说笑了。原来孟公子是来找柳琴师的。”那陆姓公子显然对杏花阁是极为熟稔的,脱口而出,“原来只听得孟公子武艺高强,想不到在音律上还颇有造诣。”
唱歌从来没有在过调儿上的孟四公子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
二人俱有各自要找的人,因此匆匆说了两句话后便散去了。
“那是谁啊?”如柏一边和孟学然一起进屋,一边道。
“陆学年,陆侍郎他家的儿子。”孟学然道,“人还不错,谈不上特有出息吧,不过也不算丢祖宗的脸,不过为人优柔寡断的,据说是个情种。”
“姑娘们可是最爱情种的。”柳七复离得老远就听到了他们说话,拨着琴弦,闲闲地插了一句,“我们楼里有个作诗作得极好的姑娘爱极了他。”
如柏老出入杏花阁,和楼里的年轻姑娘们自然混得很熟,闻言道:“作诗作得极好——难道是吴岚裳姑娘?”
柳七复一点头。
“天啊,那这小子艳福不浅。”如柏一掌拍到桌子上,差点儿没把杯子里的茶水震到楚明轩身上去,“岚裳姑娘长得多好看。”
“但陆公子对她似乎只是朋友——情分这个东西么,说不清楚的。”柳七复苍白的指尖一勾琴弦,“他爱的另有其人。”
如柏的好奇心立刻被激了起来:“谁?”
柳七复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勾,露出一个浅笑,也不卖关子,温和道:“杏花阁头牌歌女——苏浣溪。”
“更难得的是,他们是两情相悦。”柳七复的声音伴着如水的琴声,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
“天呐……陆公子这何止是艳福不浅,满京城的桃花都掉他头上了吧?”如柏啧啧称奇道。
杏花阁有三大花魁,是最富艳名的三个绝色女子。
分别是歌魁苏浣溪、舞魁华倾城,以及文魁吴岚裳。
想不到这陆公子也并非什么绝顶人物,竟然能三中得其二地讨得美人的欢心。
他们这边正讨论着,一个姑娘便叩了叩门,不见外地走了进来。
“哟,原是有人。”进来的女子云鬓高耸,美目朱唇,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人如其名,的确是一笑可以倾城倾国的祸水——正是舞魁华倾城。
柳七复虽然身处脂粉扎堆的杏花阁,不过和众女也秉承君子之交,大多都只是淡淡如水,并不熟悉。
华倾城却是个例外,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和柳七复私交甚好。
“我刚在门口听着两句,仿佛听到了浣溪的名字?”华倾城拢一拢高耸云鬓上的珠花儿,“我正好是为她来问一句的——柳公子下一首曲子什么时候才能编完?编完她才好教那帮新来的小丫头们唱。”
其余的人说到底都是外人,不熟悉杏花阁的规矩,柳七复却是一下子抓住了这话的不同寻常之处:“教新来的歌女唱?那她自己不再唱了么?”
否则当红歌魁的曲子都是特意合着她们的嗓子写出来的,哪有允许这楼里别的歌女唱的道理?
华倾城轻轻叹息一声:“浣溪大约是呆不长了,打算趁着还有几天,赶紧找个人接她的班吧。”
柳七复眉梢一挑,问道:“怎么说?”
“当然是因为陆公子。”华倾城艳丽的朱唇微微一弯,透出一抹喜色来,“陆公子是真正的痴心人,对浣溪是一片赤诚,打算花大钱为她赎身,然后娶为正房妻子。”
不怪华倾城替她感到高兴,青楼歌女的命运大多悲惨,年少再怎样“五陵年少争缠头”,年老也难逃得过“梦啼妆泪红阑干”,命运不济的孤独终身、老死青楼,好一点的也不过是被大户人家收作妾侍,仍是看人脸色、端茶倒水的命。
而能被官宦人家的公子真心相待、娶为妻子,这根本是想也不敢想的好福气。
然则华倾城的高兴没持续多久,那双总是秋波荡漾的丹凤眼里又很快掠过一抹忧色:“只是为着这事,她已经和王妈妈闹翻了。”
众人都微微皱眉。
杏花阁虽是烟花之地,然而众女都自有风骨品格,因而愣是让这里成为了京城的一片风雅之处。然而这风雅之处的主人却并不风雅——杏花阁的主人,众人口中的“王妈妈”,是个掉在钱眼儿里出不来的女人。
眼看摇钱树要倒,这个女人怎么会善罢甘休?
华倾城还要再说苏浣溪这边遇到的困难,孟学然却突然打断了她:“陆公子这事……他家里人知道么?”
陆学年是很好面子的人,然而之前管孟学然借过好几次钱,都没能还上……一看境况就不好。
华倾城猛地沉默了。
如柏和楚明轩一对眼神,各自心下俱是一片了然。
“知……道。”良久,华倾城才小声说,“陆公子的父亲根本接受不了一个歌姬作儿媳妇……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陆公子有个姓刘的世伯,他家的女儿从小就一直以未来陆家的儿媳妇自居,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陆家没来闹什么,那姓刘的女儿却是叫人给浣溪传了好几次话,说……”
众人都看着她。
华倾城咬一咬丰润的嘴唇:“说如果她不停止勾引陆公子,就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的眉头都皱得更深了,只有楚明轩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行了,她当没王法吗?”
“是……”华倾城略略宽慰一点,道,“其实都没什么关系,陆公子和浣溪是真的两情相悦,这些困难,想必都是能解决的……”
她的目光越过对面的柳七复,看向窗外,突然嫣然一笑:“你们看。”
众人一起回头向下望去。
只见杏花阁后面的院子里,陆学年和苏浣溪正不顾周围往来的小厮丫鬟,紧紧相拥。
孟四公子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陆学年和孟学然先前就认识,倒是不觉得怎么样,浣溪却立刻害了羞,本来还打算回身来见个礼,此刻闻得口哨声,赶紧只往陆学年怀里躲。
陆学年笑了一下,温柔地拍拍她:“你先回去,我等会就去找你。”
待浣溪回去后,陆学年才拱了拱手,就要上来和孟学言再说上两句,然而他刚从小院绕回大堂的楼梯,就被楼梯上一个急速奔下的女子一把拦下。
华倾城此刻也引着众人出了房间门,正要下楼梯,正巧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岚裳!”
那拦住陆学年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对他痴心一片的诗魁吴岚裳。
浣溪作为杏花阁的第一把好嗓子,身量略丰,肤如凝脂,而吴岚裳却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上人就要和曾经的姐妹双宿双飞,她的身形愈发消瘦起来,腰细得几乎可以掐断,然而纵然如此,她走路仍然带风,整个人来势汹汹,气势不减。
“陆学年……”只听得岚裳咬牙切齿道,她的两腮已经瘦得陷了下去,头发也没有梳,凌乱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像个来索命的厉鬼,丝毫见不到原本的风情与美好,“我一直忍着不找你……然而我真的想问一问,我们之前算怎么回事?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陆学年悲悯地看着她:“岚裳,你诗文极有灵气,我待你如待知己。”
“知己?”岚裳猛地笑了起来,“我稀罕做这什么知己?”
一串眼泪急速地从她眼角坠了下来,岚裳一直隐忍不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她冲向最近的桌子,一把抄起茶壶,劈头盖脸地向陆学年的头上砸去:“如果你不爱我,又何必一直赞我诗做得好?何必每一首都写了和诗给我,让我以为你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真心?”
陆学年垂头而立,竟然躲也不躲,如果不是孟学然赶紧冲上来把他拉开,那茶壶连同里面滚烫的茶水怕是都要在他的头上砸出一片血花。
“哟!哟!”这里的动静太大,直接惊动了杏花阁的主人王鸨母。只见一个穿金戴银、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的肥胖女人忙不迭地扑了上来,“说话就说话!拿东西出什么气呢!东西不要钱买的吗!”
王鸨母愤怒归愤怒,然而苏浣溪这棵摇钱树眼看要倒,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对吴岚裳太凶,只能一边抱住嚎啕大哭的吴岚裳,一边拼命冲周围的小厮喊:“苏浣溪呢!叫她下来!都是她惹出来的幺蛾子!她自己过来看看怎么收场!”
两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得了吩咐,立刻向楼上冲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两个人缓缓地走了下来。
王鸨母一看他俩身后是空的,火立刻更大了:“人呢?”
只有如柏和楚明轩看到那两个小厮丢了魂一样的眼神,心头猛然略过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良久,那两个小厮都没说出来话。
漫长的沉默后,才有一个小厮颤抖着嗓子道:“浣溪姐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