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山顶的风很大,吹得衣衫像鼓一样胀了起来。

    汝南王崔承站在山顶悬崖边,被大风吹得站不稳脚,险些跌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抬头深情凝望着遥远的天际,泪流满面。

    “淑宜,我说到做到,铁定下来陪你,做一对恩爱的地府夫妻。”

    他擦了擦热泪,继续自言自语:“淑宜,小七长成了,文武双全,谁见了不夸赞他年青有为?待今年参加秋闱中了举,就能迎娶皇后的娘家侄女。那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温文典雅,颇具你当年的风范。

    至于爵位,我早就谋划好了,只等时机成熟,王爵便能由小七继承了。”

    风,太大了,话才出口,就被吹散了。

    “翩翩也很好,她虽然入不了汝南王府,不得已长于白家,但舅爷疼爱无比,又被八皇子相中,就要入王府做侧妃了!你就放心吧,咱们的一双儿女,都极有出息,前程似锦!

    淑宜!我答应你的事,终于做到了。呜呜呜……我,终于能下来陪你了!”

    崔承像个孩子般哭得伤心,直到哭累了,最后抹了把眼泪,面上现出决绝之色,咬咬牙、跺跺脚,就要往悬崖下跳。

    “真吵!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

    边上突然窜出一个声音,吓得崔承面无人色,忙不迭地缩回脚,向后倒去。

    他寻着声音看去,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头上戴着斗笠,坐在树下歇脚。

    顿时暗道不妙,自己说的话该不会都被他听去了吧。

    “喂,你想跳崖?”樵夫一边问,一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见他衣着华贵、身上不乏贵重之物,便明白这又是一个有钱有闲,却活得不耐烦的蠢货。

    “我见你面善,不如你临死前再做件好事,将身上的贵重之物送予我,也能解我燃眉之急!”

    崔承尽管不太乐意,但被对方“面善”二字打动,犹豫了半晌,终于将身侧的玉佩、发上的玉簪、腰带上的玉扣都解了下来,扔给了他。

    樵夫不依不饶,继续盯着他的外袍,那可是上好的蜀锦,若拿去成衣铺子,能淘换不少银钱。

    “你,别太过分。”

    崔承还想保留最后的体面,但樵夫却目露凶光地站了起来,吓得他连连摆手,当即解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经此一事,崔承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统统消失不见。

    崖底吹出呼呼的冷风,如刀般割着他的皮肤,冷得他直哆嗦。

    低头看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传来,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深不见底、黑洞洞的崖底,像个吃人的怪兽,大张着嘴,等着吞噬一切。

    顿时吓得他面无人色,连退三步。

    樵夫见他这般模样,暗道一声“麻烦”,看在他给了自己好些宝贝的份上,决定好心地帮他一把。

    于是用力踩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只几脚,大石便松动了起来,崔承顿时吓得大叫:“你,别动!”

    话音刚落,石头轰的一声坠落,连带着崔承一起掉了下去。

    樵夫遥望着大石掉落泛起的烟尘,喃喃自语。

    “汝南王妃啊!你和先帝倔了一辈子,以为汝南王是你的救赎!若你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他替换了,可会后悔那荒废的四十年?”

    ……

    世子妃秦氏最后一次查看了食材、用具,确定一切按部就班,只等母妃他们给祖宗上了香,从祠堂出来,就可以开席了。

    “嬷嬷,人都到齐了吗?别等母亲和爷们敬了香,回头还得再等她们。”

    “只差三房娉婷县主和六房冯氏了。”

    秦氏无语,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三房好歹是县主,母亲是得宠的淳阳郡主,人霸道些她还能理解。

    可冯氏凭什么?

    就因为她的义父是皇上跟前的冯掌印,眼睛便长到天上去了,平日里大宴小会,总是到得最晚,对她这个大嫂也极不尊重。

    想到冯氏,她就没了好气,正想派人去催一催,祠堂那里传出了激烈的争执声。

    秦氏一惊,果断派人前去查探,自己则急急赶到正厅,恰巧在门口遇到姗姗来迟的三房和六房。

    听说祠堂出事了,冯氏非但不紧张,嘴角反而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查探消息的下人还没回来,宋谨央已经拄着拐杖,脸罩寒霜地跨进了花厅。在她身后,是同样面色不善的七位爷。

    秦氏见状,心头一紧,真的出事了,看婆婆的脸色和夫君他们几个的神色,不像是小事。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上前,和其他媳妇一起,领着子孙子孙女起身相迎,整个花厅乌压压地站满了人。

    宋谨央坐下后,立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落座,视线落在儿孙们的面庞上,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秒就被宋谨央的话惊掉了下巴。

    “我已决定同王爷和离,过了年便请族长过府,商谈细节。”

    秦氏倏然一惊,整个人如坠冰窟。

    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向宽容大气的婆婆,竟然在花甲之年闹起了和离?

    话音刚落,七个儿子面色倏然难看起来,火暴脾气的老四崔珑哪里忍得住,阴着脸想跳出来反对,却被世子一把拦住,他转头吩咐秦氏:“夫人,让孩子们先退下。”

    不一会儿,花厅空了大半,只留下儿子媳妇十来个人。

    气氛凝重而又沉闷,花厅里安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世子崔瑜偷偷给老二崔琦使了个眼色,后者语重心长地打起了感情牌。

    “母妃,父王娶白姨,只是权宜之计!当初白姨病重,父王念她一生坎坷,为报其年少情谊,不忍她死后成为孤魂野鬼,不得不娶了她,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让她死后能享受后人的供奉,仅此而已!”

    万事开头难,眼见老二起了头,剩下的儿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

    面对喋喋不休的儿子们,宋谨央一语不发,沉着脸坐在上首。

    几个媳妇刚开始一头雾水,慢慢地听出味来,几乎吓得面无人色。

    公爹竟然瞒着婆母,十多年前便娶了个死人作平妻?还将她的牌位偷偷藏在祠堂里?

    这么炸裂的消息,惊得她们目瞪口呆,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宋谨央的视线从几个媳妇面上滑过,只见秦氏一脸震惊,看来她也是被欺瞒的一个。老二媳妇李氏出身将军府,性格大大咧咧,也同秦氏一样一脸懵。

    老三媳妇娉婷县主则是一脸淡定,看来早就知道了此事。老六媳妇冯氏的脸上不仅带着浅笑,还透着两分幸灾乐祸,显然非但知晓此事,暗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她呢!

    老四媳妇童氏,像个鹌鹑般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唯独老五媳妇云氏,眼里写满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若非事发,她竟不知向来孝顺听话的儿子媳妇,竟各怀心思,没几个真正为她打算。

    她惨然一笑,这四十年,当真活成了笑话,可这能怪得了谁?

    怪只怪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过于蠢笨,被人骗了还忙着点银钱。

    边上的刘嬷嬷再也忍不住了,她痛心疾首地上前一步,为宋谨央抱不平,声泪俱下地控诉。

    “爷,你们可是王妃的亲儿子啊!王妃在你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们难道都忘记了吗?

    世子爷,您六岁那年寒冬,突发高烧,太医被暴风雪堵在路上,是王妃整夜用烧酒擦拭您的身体,才救了您一条命!

    二爷,您读书有长才,当年王妃为了求隐士济远先生收您为徒,在先生门前求了三日三夜,淋了三个时辰的雨,才求得先生首肯。

    七爷,您刚出生时,像猫儿般小小的一个,连吞咽都困难。全靠王妃日夜抱着您,一滴一滴将RU汁从您嘴里滴进去,这才让您长成如今的帅气模样。

    你们每一个,都在王妃呵护下长大,都是王妃的命啊!如今为了一个妓子,伤王妃的心,你们就这么忍心吗?”

    七个儿子面露愧色,无言以对。

    儿子们的表现令宋谨央太失望了。

    这么些年,她为他们做得够多了,从未对不起任何一个。

    她的目光移到小七的面上。

    崔珏如泥塑木雕般坐着,一动不动,在吵闹的花厅里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

    他是自己的老来子,出生时那么孱弱,太医诊一次脉摇一次头,次次要她有心理准备。

    她不信命,日夜精心养护,终于熬过了难关。

    他是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

    可今日,在哥哥们无视她的需要,一味维护白淑宜和王爷时竟然一言不发,没有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绝望,令她看清现实,她下定了决心:余下的时光,她要为自己而活。

    “王妃,不好了,出大事了,王爷坠崖了!”

    满头大汗的管家慌乱地跑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立刻急切地禀报。

    宋谨央的心猛地一沉,腾地站起身,王爷坠崖了?

    她紧紧地蹙起眉头,牌位和坠崖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怎么那么凑巧?

    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事情只怕不简单,牌位之事兴许只是冰山一角。

    不再迟疑,她立刻带着所有人赶往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