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
穆十娘大步踏入院子时，夏九皇子正手持一本蓝皮薄本，坐在院中树下看书。
他只着一件雪白对襟单袍，脊背还略带着少年般的单薄削瘦，恍惚间让穆十娘想起了头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那时扮作一名书生的他，刚在楚京城一间书肆买了书，出门时险些要葬身于楚御珩与闵椒的疯马下，是穆十娘银鞭及时出手救下了他。
“穆大帅来了。”听见穆十娘脚步声，夏九皇子抬头望向了穆十娘。
穆十娘坐在他对面，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在看医书？”
夏九皇子‘嗯’了一声：“从小就由宫里太医教导过医术，最近空闲时间多，便想着重新拾起来。”
穆十娘挑了一下眉：“那倒是好事。”
将桌上两杯酒推了一杯过去，夏九皇子开门见山地问道，“穆大帅，昨晚我听到的那些丧钟可都是真的？”
穆十娘回答亦无躲闪：“是。”
“……果然。”夏九皇子恍惚地怔忪了一瞬，又看向了穆十娘，苦笑着道，“穆大帅，从此我是不是要隐姓埋名了？”
道理是很简单的。
二十六皇子能坐上皇位，概因崇化殿一场爆炸带走了其他所有皇子的命，令夏朝百姓臣子都别无可选。
若是被百姓与朝臣们知晓身为夏帝嫡子的夏九皇子还活着，定然会想尽千方百计推他上皇位。
这并不利于穆十娘掌权的。
穆十娘沉默了片刻，看向了夏九皇子：“你就不怀疑我会杀了你？”
夏九皇子平静地看穆十娘道：“穆大帅，你本性并非嗜杀的人。若是你想要杀我，早在崇化殿爆炸前就可以杀我了。”
“既然到现在你都没有杀我，那么将来动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你说得对。”被夏九皇子说中了心事，穆十娘揉了一下太阳穴，颇有些无奈地道，“你的存在的确令我犹豫过。”
“自始至终你都并未做过任何错事，甚至还帮过我一些忙，但你的身份又的确会阻碍到我的计划。”
“所以我把你放在了这里，并只给你留了两名看守。”
穆十娘抬起下巴，扫视了一圈道，“这里离你在夏都城的住所不远，只要你有心随时都可以甩开看守，重新取回自己身份与自由。”
“到时候我就有了杀你的理由。”
“但很可惜的是……”
手指摩挲着书面，夏九皇子平静地道：“很可惜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逃跑过一步。”
穆十娘点头道：“这是第一件让我意外的事，第二件让我意外的事是你自知道崇化殿爆炸后迄今为止的反应。”
“你好像太过于平静了。”
“夏九皇子，身为夏朝诸多皇子里唯一的嫡子，又从小被夏帝亲手带在身边教导长大，你就没有一丝肖想过那一把龙椅吗？得知亲人们被杀害后，看见我这个杀人凶手就没有一丝仇恨吗？”
似是也被穆十娘的问题问住了，夏九皇子低头沉默了片刻道，“自然都是有过的。”
“只是……”
他忽然抬头看向了穆十娘，“穆大帅，你既然已引爆了崇化殿底下的炸药，就应当知晓这些炸药的具体来历吧。”
穆十娘沉默点头：“是。”
并不意外穆十娘的答案，夏九皇子苦笑了一下：“因为穆大帅你知道的原因，虽然名义上我是父皇嫡子，但我并非夏朝皇室血脉，而是如今楚帝的儿子。”
“之前我加入伊河大战和谈队伍，跟着六哥去楚朝走一趟，也是想去亲眼瞧瞧楚帝。”
“也是因为知晓自己做了错事，对不起父皇，母后才在临终前立下遗嘱，命令父亲将我过继给旁系，断绝我坐上皇位的可能。”
“事情是我五岁时，母后当年的嬷嬷告诉我的。”
“因为母后的千叮咛万嘱咐，因为了母后的死后清誉，也因为了自己的安全，我瞒了父皇一辈子。”
“作为一个因孽缘而生的罪人，能侥幸得父皇宠溺这十几年，已经是我苟且偷来的了。”
“我又怎么敢再肖想那位置呢。”
穆十娘微微一怔。
她的确没想到昔年夏后竟如此大胆，连夏九皇子都并非夏帝的种。
而夏九皇子竟自始至终知晓自己身世，还独自隐瞒了这十数年。
想起素日碰见夏九皇子时，他如小狮子般热烈开朗的少年性格，与此时袒露身世时脆弱自卑，穆十娘不由得有些恍惚。
若非听夏九皇子亲自讲述，谁能想到这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从五岁时起内心就背负着秘密的阴霾呢？
夏九皇子又苦笑道：“我也的确是想将穆大帅你视作杀人凶手的。虽然并非真正的血脉同源，宫廷相处时又充满着尔虞我诈，但我也与那些亲人们相处了半辈子，多少有了些感情。”
“但……或许我天生便是个凉薄的人吧。”
“比起这些所谓亲人们的生命，我更同情那些被无端掳掠到夏朝沦奴隶的百姓们。”
“他们本不该如此生活。”
“纵然生而为血统高贵的皇族，一个人的生命真的能高过千千万万普通人生命吗？”
“剥去了国别、家世、身份、外表等诸多外壳，我们不过不是一模一样的人而已，不是么？”
“那些掳掠、买卖、使用他们的人，如夏朝的普通百姓们、夏朝的贵族们、包括曾经的我都是在压榨着他们。”
夏九皇子说着激愤了起来，声音微微急促着，又在意识到场合后陡然刹了车。
穆十娘也是沉默。
片刻后夏九皇子才又低声开口：“或许是因为自己楚朝血脉的身份，也或许是自己天生脆弱的性格，从小看着那些楚朝奴隶被折磨时，我就会感同身受的痛苦。”
“在这长达十数年的痛苦下，我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终有一天，我要终结这一切。”
“在楚朝走了这一趟后，看到了没有蓄奴制的社会应是怎么样后，我愈发坚定了这一想法。”
“从坚定信念的那一刻起，我就知晓自己将背弃了夏朝身份，将注定要与那些将荣华富贵都建立在奴隶尸体上的亲人们有生死一战。”
“我早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牺牲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事情竟被穆大帅抢先做了……”
夏九皇子抬头看向穆十娘，“倒显得我是个空有想法的无用人了。”
从未想过夏九皇子竟有这般理想，也理解了夏九皇子的宽容与淡漠，穆十娘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