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士兵的日子素来很苦。
本朝的士兵更苦。
因连年打仗导致青壮增多，粮草消耗量巨大，边境出息是不足以覆盖的，边境将士的饮食补给都要靠朝廷拨给。
但因老皇帝不重视军事，还有朝廷重文轻武的传统，被拨到边境的粮草本就一年比一年少。
又因朝廷吏治黑暗，贪腐已成为官场风气，这点可怜的粮草还会受到朝廷上下其手的官员们的层层盘剥，每每真正到达边境的都是十不存一。
边境军营实在是穷到可怕。
穆十娘这几日将军营里逛了个遍，听到看到的都已可见一斑。
每日士兵们无论操练多累，都只能吃两顿稀的，还全都是难以下咽的杂粮，偶尔还会掺些树皮草根。
便是这些都还是穆十娘早给了季老钱，让他老人家特意采买补贴后的结果。
若搁在其他将领手下，一日只能有一顿稀的，保证不饿死便好。
除此以外，年久失修的军营护栏，空旷废弛的马场、空无一物的药材库，疏于打理空荡荡的兵器库，甚至士兵身上破旧的布衣，与纸一般薄的旧甲胄，实在是让人看都看不过来。
自穆十娘有记忆起，穆家从穆家老祖开始，每一代在边境待过的穆家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拿钱贴补这些边境士兵。
并非想要收买人心，而只是单纯看不下去。
现在穆十娘也看不下去了。
但不同的是，穆十娘不满足于只不让士兵饿死，只让他们比从前活得好那么一点。
她要全面改善这些士兵的生活。
而她有这个钱。
……
几乎是看到肉的一瞬间，所有士兵的眼睛就绿了，不少人甚至流下了口水。
若不是顾忌着穆十娘和长官们还在，他们此时已经要上前哄抢一气了。
无他，香。
实在太香了。
这股纯粹的肉香，对于常年饥饿，甚至自出生起就从未吃饱过的士兵们的诱惑，是打灵魂深处来的。
早先一直饿习惯了，他们还没有感觉。
现在一闻到这喷香的肉味，和那令人垂涎的米面香，他们才知道自己之前饿得有多厉害。
穆十娘拿了一个自制的大喇叭，高声命令道：“排队，不许挤，一人只能拿一个馒头，打一碗汤。所有人都有，以后每天都有。”
这也是怕这些人饿久了，骤一吃饱会停不下来，直到把自己活活撑死。
实际上这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每次朝廷在灾区赈灾，都不少见这种悲剧例子。
穆十娘手握着近百万两银子，一条日进斗金的走私渠道，与一个金矿藏宝图，可不是为了让手底下的兵活活把自己撑死的。
话一落地，人群骚乱微微缓解，却还没能完全消除。
穆十娘面色一冷，拔出了郑副将手中的长枪，遥遥朝一名士兵投了过去。
咻标枪正中企图抱走一大笼馒头的士兵后心，令他当场喋血而亡。
在鲜血与死亡的震慑下，士兵们的骚动终于稍稍停歇，勉强开始了排队。
穆十娘这才让伙夫开始给排队的人打饭。
好不容易通过排队拿到吃食，那些士兵们甚至连筷子都没用，第一反应就是如野兽般地将肉和面吞吃入腹。
感受着口腔里久违的肉面味道，所有士兵都是一阵如做梦般的恍惚，有人甚至当场嚎啕大哭。
“肉、真的是肉、我都六年没吃过肉了。”
“这是我落地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大块的真的肉。”
“还有这么喷香的白面馒头，我是真的还活着吗？”
“吃完今天这一顿，明天就是杀头也值了。”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话说，今天伙夫营怎么忽然弄这么好的伙食了？朝廷的粮饷新过来了？”
“你第一天当兵啊？朝廷那些粮饷哪次不是霉米和烂面，还少得喂粮仓里的耗子都不够，还能够咱们这吃吃喝喝的？”
“那这是……”
“我……怎么方才好像听说这是大帅给咱们准备的？”
众人嚯地都抬起了头，呆滞地看向了穆十娘的方向，“大帅？”
穆十娘恰好也看向了他们，笑道：“别吃那么快，当心噎着。今天吃完明天还有，以后每天都有，管饱。”
一众士兵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瞬间都结巴了起来。
“大大大帅，这真的是你给买的？”
一名正在打饭的暗影卫顺口回答道：“可不是么。昨儿个大帅进城去置办的东西，足足搬空了城里所有的粮铺和米铺。”
“那些该死的奸商还想要涨咱们的价，被大帅拎起来就是一顿揍，审问过后才发现这些米铺掌柜的，都是许州城城主家的人。”
“今年外头粮荒那么严重，他却囤着如山如海一样的粮食不卖，就等着灾情更严重些，粮价更高些时，再来卖出赚钱。”
“大帅于是干脆把城主脑袋也砍了，当场宣布了开仓放粮。你们是没有看到，把许州城百姓乐得呀。”
“另外大帅还包了三十条船，用了骆郎君的渠道。等这一批粮吃完了以后，咱们就从楚南等地直接走水路买粮过来，保准饿不到你们。”
“你们这是掉在福窝里了。”
穆十娘只随意摇了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大家都是人，都要吃饱穿暖，总不能让你们战场流血，回来训练又流泪吧？”
……
所有士兵都听得呆了。
因常年贫困饥饿，他们的形容实在堪称狼狈个头普遍不高，肋骨饿得根根分明，还都带着一些佝偻，在破旧甲胄与布衣下，更显得瘦削、矮小、畏缩。
但他们却是保卫这个国家最坚实的力量。
那些指挥如神的将军的战阵，那些英勇无畏的将领的冲锋安排，那些朝廷百官的安逸生活，全部得靠这些如沙粒般的小兵们一次又一次拿着钝了的刀枪，穿着纸一般的盔甲，赔尽了性命拼杀而来。
但没有人在乎他们。
将军们将他们当做石子沙粒，朝廷百官将他们当做一茬又一茬的草芥，边境百姓视他们如只会消耗粮食的洪水猛兽，他们只如大地上最卑贱的东西。
兵打仗死完了，再招就是了。
他们饿死了，总归还会有新人补上来。
大楚最多的是人。
他们从来没有尝过被人重视的感觉，从来没有尝过被人记挂的感觉，从来没有尝过吃饱的感觉，甚至从没被当做个人看待……
原来……是这么美好吗？
……
望着这些士兵们的表情，夏六皇子忽然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些士兵是彻底被穆十娘收复了。”
“从此她哪怕是让他们去死，他们都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