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十娘目光扫过了穆三夫人与穆四夫人。
穆三夫人自不必说。
她在娘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出嫁后有婆母照顾着，有大伯母护着，有父亲娇宠着，更有两个儿子支撑着，一直是天然娇憨不知愁的。
只是如今她如水蜜桃般美艳单纯面庞上，已再不见从前少女般的无忧无虑，一双眼神期盼又忐忑，甚至还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恐惧。
至于穆四夫人……
将兰英赶走以后，又接连收到边境的几封来信，穆四夫人狠狠哭了好几场，也终于沉寂消停了下来。
如今虽然才过十数天，她眼角眉梢已悄然褪去了急躁与小家子气，说话沉稳缓慢的做派里，俨然有了几分世家大族少奶奶的端重气魄了。
穆十娘再看自己……
十年苍茫岁月回首，她竟有些想不起上辈子穆家没出事前，她那如盛夏烈阳般灿烂无忧的人生了。
……
短短两个月，大家都已改变了太多太多。
伊河大战通敌案被翻案，祖父被洗清通敌罪名，穆家百年清名被洗净，穆家重新回到过去钟鸣鼎食的国公府后……
他们真的都能回到从前嘛？
一切都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穆十娘清楚地知道答案。
不可能了。
四十年前，独自一人撑起了穆家门楣的祖父，可能会为继续背负起这一顶‘百年忠烈’的牌匾，而选择继续沉默喋血往前走……
但穆十娘做不到。
她绝非君子。
在明显对方不值得她的真心时，她做不到以德报怨。
但至少在那儿之前，她要给这些人一个妥帖安排。
“在褚将军带来了切实证据后，陛下已经下旨。”将心内百般情绪压了下去，穆十娘强撑着若无其事笑道，“派了十一皇子与王将军共同重审祖父谋逆案。”
“还有……”
在穆三夫人、穆四夫人因震惊与惊喜而不知作何反应的怔神中，穆十娘说出了接下来半句话。
“母亲，四婶，我带回来了一个人。”
……
大抵是近乡都难免情怯。
在看到穆四叔的第一瞬间，穆四夫人在原地怔愣了好久，眼神都是茫然呆滞的。
倒是穆三夫人先扑了上去，眼泪夺眶而出：“小四，你怎么了？你怎么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穆三夫人当年初进门时，穆四叔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
穆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难免会有些照顾不过来；穆大夫人掌管着一个家，成日里忙于家事与交际，穆二夫人沉浸在礼佛烧香当中，俨然是要原地将自个超度了……
穆三夫人反而是照顾穆四叔最多的。
早已将穆四叔当成了半个儿子，如今瞧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穆三夫人又怎么忍得住，心疼地直掉眼泪。
“快去请陈大夫，让他带上最好的药来。”
“还要让人赶紧去清一个最好的房间出来。不，不必了，就我现在住的房间最宽敞，让人把小四送到我那儿去。”
“还有冰……”
“府上的冰都紧着大房和七郎那里了，让人再赶紧出门采买一些回来，现在也不拘泥于价钱了，多贵都得买，越快越好……”
……
“送到我那里！”
听到了这里，穆四夫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仿佛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缓缓僵硬地扭头看着穆四老爷，肩膀都在剧烈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声音更是颤得不成样子。
“三嫂，送到我那里。”
“我要亲自照顾四哥。”
“我要亲自照顾他。”
从未见过穆四夫人如此虚弱狼狈，穆三夫人不由得有些犹豫，迟疑着问道：“四弟妹，你还好嘛？还能照顾小四吗？要不要给你叫个大夫？”
“不……”
仿佛终于忍不住了，穆四夫人奔溃般地跪了下来，握住了穆四老爷的手，眼泪决堤般地往外涌，“三嫂，求你了，让我陪着四哥。”
“我要亲眼看着他。”
“不然我会死的。”
“十二郎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再没有了四哥，我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求你了。”
说着她声音抽噎了起来，将脑袋枕在了穆四老爷的双手上，“从十三岁到十九岁，我喜欢了四哥整整六年……”
“他是比我命更重要的人……”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也从来没想过能成为他的正妻。我只想要在他身边陪着他就好。”
“在穆家提出定亲以前，我曾经私下去找过他，我不愿意逼迫他。只要他不愿意，我就会主动退亲。可他拒绝了……”
“在嫁入穆家后，所有人包括婆母都在为我的门第，我贫寒的嫁妆嘲笑我。我连打发奴仆的零钱都没有，甚至被大嫂身边的嬷嬷当面嫌弃是乡巴佬……”
“我在这世代贵胄金碧辉煌的穆家无地自容……”
“是他一次又一次当众护着我，不断给我补贴压箱底的钱，亲手帮我在穆家立足……”
“因为没有带出来一个弟弟，我一辈子不得父母喜爱，没想到上天垂怜我，竟在成亲后给了我这么好的夫君……”
“我也知道他是穆家将，注定都会有这么一天……”
“可真当事情来临时，我发现我仍旧承受不了。要不是为了十二郎，我在消息传来时就想跟他走了……”
“三嫂，我连匕首和遗书都准备好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不然我会崩溃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可在看见四哥第一眼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受不了……”
“三嫂，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求你，求你让我照顾他吧。”
……
自从嫁入穆家以来，穆四夫人就一直不讨人喜欢。
她出身门第低，家底儿十分薄，带来的嫁妆不到穆家三个妯娌的二十分之一，眼皮子浅、爱斤斤计较，爱攀比，没有半分高门妇的雍容气度。
有时候，连大房与二房的有头脸的婆子都会故意不待见她。
因而穆四夫人也如个夏天的炮仗似的，但凡遇上一丁点儿事就会点着，性子极其倔强，从来都不肯轻易服软……
这是所有人头一次看她哭，看她承认自己的无助脆弱与自卑，看她揭露自己身为穆家妇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