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楚朝皇宫。
东暖阁。
一名蓝袍小太监弯腰出来,恭敬地对穆十娘与王炽青道:“王将军、穆姑娘,陛下传召你们进去。”
王炽青先行了一步,才彬彬有礼地转身,对穆十娘颔首道:“穆姑娘请。”
穆十娘缓步跟上,有些无奈与感动。
上一世,因王炽青抄穆家满门时秋风扫落叶般的森冷,她的确如大多数楚京城百姓般,觉得他冷酷无情如阎罗在世,还曾多次在噩梦中回想到他。
这一世,她与王炽青熟稔后,才深觉此人冷面阎罗名声下的细心与体贴。
比如现在,他先行一步是因他官阶高,必须得走在前头;走出一步后又回头迎她,则是因为他尊重穆十娘,不会将她作寻常随从对待。
实在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二人于是一同入了东暖阁。
大抵是因年幼时生活条件太差,老皇帝的身体底子并不太好。每到冬日就格外畏寒,会早于京城高门一个月烧起地龙。
如今尽管是炎炎夏日,寻常楚京城高门为了避暑都住在了水榭里,老皇帝依旧住在光照最好的东暖阁。
一入内王炽青与穆十娘就感受到了腾腾热气。
二人对视了一眼,眼内皆有了然。
老皇帝越畏寒就只会越喜欢温泉庄子。难怪他们昨日才递上去的折子,今日就已经批复了。
是的。
今日穆十娘与王炽青是因温泉庄子入宫的。
收到王炽青与穆十娘关于温泉山庄的帖子后,老皇帝不仅第一时间批复了,更立即下旨传唤二人入宫,当面向老皇帝亲自解释山庄设计图。
“到了。”老皇帝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镇国公马上就要来了。朕现在没有时间看图纸,你二人先在此处等等。”
王炽青瞥了眼穆十娘。
穆十娘眉头一挑。
镇国公?
尽管知道镇国公也是今日入宫,向老皇帝‘归还’六十万两银子与五万匹战马。但穆十娘出发前并未想过,会如此巧地与其碰上。
瞥了眼头顶批折子的老皇帝,穆十娘心内闪过一丝猜测。
恐怕,这并不只是巧合。
老皇帝的确够恶趣味。
说曹操曹操到。
穆十娘与王炽青刚至殿旁立好,殿外便传来小太监尖利禀告声:“镇国公盛仲昌求见。”
“进来。”老皇帝终于放下了朱笔,抬头望着殿门的方向,“听说镇国公前几天病了。他也是年过耳顺的人了,这个年纪骤然一病可真是了不得。”
“来个人去给他搬个椅子。”
说话间,镇国公已被人‘抬’了进来。
口中说着‘这年纪病了了不得’,老皇帝看见镇国公时,还是吓了一大跳,忙让人将椅子搬到了镇国公身旁。
免了镇国公坚持要行的礼,看着被两个侍卫抬到太师椅上坐好,仍有气无力歪歪斜斜,头发花白干枯如稻草,双眼布满血丝,面色蜡黄嘴唇干白的镇国公,老皇帝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上次见面明明还好好的。”他长长地唏嘘了一声:“老盛,你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王炽青与穆十娘也起身给镇国公见礼。
“监察属王炽青问国公爷安。”
“民女穆十娘拜见国公爷,愿国公爷万福金安。”
一听见‘穆十娘’三个字,镇国公就如被点燃了的爆竹般,暴起了手指上的青筋,凶恶地扭头瞪了过去。
“穆十娘,你好、好、好!”
你好大的连,居然还敢出现在这!
看着他面颊抽1动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去,将穆十娘给手撕了的癫狂模样,不少年纪小的太监们都打了个寒战,悄无声息地往后躲了躲。
王炽青更是沉下了脸,脚尖往前挪了半步,挡在了穆十娘身前:“国公爷,这可是御前。”
穆十娘却泰然自若毫不畏惧,甚至还抬头朝镇国公笑了笑,仿若久别未见的好友般:“托陛下与国公爷的洪福,十娘近来的确一切都好。”
因为这一个‘好’字,镇国公面颊又肉眼可见地抽了抽。
到底记得这是御前重地,镇国公死死握紧了太师椅把手,压抑住了满腔的怒气,歪斜着嘴巴,艰难地扭头回禀老皇帝道:“多谢陛下垂怜挂爱,老臣只是年纪大了偶感风寒,身体一切都好。”
穆十娘适时‘关切’叮嘱了一句:“尽管肩负着陛下筹集六十万军饷的重任,国公爷也要记得多保养身体才是。”
所有人:……
这就属于杀人诛心了吧。
这笔军饷的债务到底是谁弄出来的啊。
镇国公嘴唇抖了抖,才压抑着怒气道:“多谢穆姑娘关心。”
不愿意再看穆十娘一眼,他扭头对陛下道:“今日是七月十五之约,老臣特带来了六十万银子的军饷奉还于陛下。”
尽管知道镇国公敢来,必定是有所依仗。
但听见他说拿出六十万两银子,王炽青还是挑了一下眉。
老皇帝眸光也闪了闪,才‘慈和’笑道:“听说盛爱卿家里最近遭了灾,手头并不宽裕,朕还以为盛爱卿会上帖子让朕宽宥数日。”
“朕连给盛爱卿批复的折子都准备好了。”
“没想到盛爱卿出手倒是果决。倒是让朕的准备无用武之地了。”
这番‘假气’说得极为漂亮又冠冕堂皇,可在场之人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连面颊肌肉都没有动一下。
陛下若真的想缓日期,又怎会在镇国公说了给钱后再提。
镇国公表情也无任何变化:“幸而破船也有三斤钉。尽管遭遇了一场走水,损失了小半个府邸,镇国公府仍剩下了些值钱东西。”
“在将剩下的家底抵押给了内务府,又找亲朋好友借了些钱,老臣终于凑齐了这六十万两银子。”
嘶
寂静无声的暖阁内忽然响起了吸气声。
陈公公阴冷地瞥了一眼,便有人将一个失态的小太监拎了出去。
其他人虽然未跟着吸气,心内却也是震惊不已。
虽然在事情一发生时,就有许多人信誓旦旦地猜测过,镇国公府会被这一笔债务拖垮。
但亲眼看见镇国公承认,偌大的镇国公府因这一场债务而化为了乌有时,众人仍是难掩震撼。
老皇帝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才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惋惜与无奈地道:“若筹集军饷对盛爱卿真有难处,朕自会宽限一些时日的。
“盛爱卿又何必如此。”
镇国公面无表情道:“既已得了陛下大楚朝臣典范的夸奖,与‘碧血丹心’牌匾的赏赐,老臣自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令朝中文武百官失望。”
“再者这六十万两银子乃军饷,事关大楚边境几十万将士的衣食住行,事关我大楚边防安危,老臣一人毁家纾难并不足为惜。”
一番感天动地的剖白说罢,镇国公抬头看向老皇帝,眸光才终于有了些神采。
“只是在寻旧日好友借钱时,老臣偶然得到一些重要消息,却是不能不向陛下提及。”
老皇帝挑眉‘哦’了一声:“爱卿还请直言。”
“穆姑娘恰巧在此,倒是免了老臣请陛下派人去请了。”镇国公扭头看向了穆十娘,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穆姑娘为何与七皇子勾连,贩卖我大楚边境数城的城防图给夏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