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人在过于紧张与突然的状况下,感官都会有一瞬的空白。
一开始,夏六皇子是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
直到他缓慢机械地挪动眼珠子,看见了侍卫一瞬雪白的脸,惊恐却无声的慌乱叫喊,与穆家四叔同样无声的嘲讽的大笑口型。
‘殿下,你怎么样?’
……
‘多行不义必自毙,夏淮,这天降的牛屎就是你的报应。’
……
‘屎’
“呕”
捕捉到这一个字眼,黑暗记忆铺天盖地袭来,狞笑声喘息声打骂声蚊蝇无处不在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
夏六皇子一瞬面如金纸,从脑海记忆、从五脏六腑、从喉头深处,都涌起了强烈的反胃感。
恶心。
厌恶。
屈辱。
痛恨。
诸多负面情绪如沸腾的毒液般翻滚着,让他五脏六腑仿佛被滚油烫过,因难受剧烈地收缩着。
“姐姐……”
“姐姐救我……”
恍惚间,他听见当年还脆弱的自己,仿佛一只弱小又伤痕累累的困兽,在内心这么悲哀求救着。
但他始终没有真正喊出口。
他知道他不能。
哪怕无人救他,哪怕他肮脏得该下油锅爬刀山,哪怕他一个人承受了这世间所有的辱与恨,他也绝不能将姐姐拖入这地狱。
他立刻朝一旁窗户外,哇地吐了起来。
他神经质般地狂吐着,直到呕出了发酸的胃液,直到尝到了苦涩的胆汁,直到他双眼已经通红,整个人陷入了暴怒却又无能为力的状态。
他却还觉得这远远不够,眼神泛白地要继续干呕。
他恨不得将皮囊从里到到外掏空,冲洗得干干净净,成为一张白纸才行。
他厌恶着他自己,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与每一次呼吸。
……
“殿下。”
在记忆里畜生们尖锐疯狂的狞笑中,在他近乎抽搐的疯狂呕吐中,在穆四叔张狂的大笑中,他听见了侍卫们急切的呼喊声,与有人帮他清洗的动作。
感觉到那一坨东西被弄走,夏六皇子呕出了最后一口胆汁,一瞬得到了解脱,像一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鱼,精疲力尽地躺在了砧板上。
他的手下们将他抬到了床上。
“殿下,您要不要先好好休息?”
“不。”强撑着一股怒气,夏六皇子用力挥开了他们,恶狠狠地道:“带人,带上所有的人,现在立刻去楼下,我要亲自查是谁干的。”
“我要亲手杀了他。”
被戴着白手套的侍卫搀扶着,路过穆四叔旁边,夏六皇子脚步一顿,恶毒地眯起了眼睛。
“把他也带上。”
“我要他亲眼看着我怎么一寸一寸削了那人的肉。”
……
栈外。
或许连射出那一箭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箭会如此激怒夏六皇子,令他几乎成了一只狂怒的疯狗。
背后跟着一大群人,夏六皇子眼神燃着一团赤色火焰,腮帮子如一块僵硬石头般,死死地紧咬着,快步走下了楼梯。
“把整个栈都围起来,周围方圆三里内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走了。”
“给本殿下找。”
“无论你们是打、是骂、是杀光所有人,都必须要在一刻钟内将那狂徒找出来。”
“本殿下要亲手放干净这胆大妄为的楚朝人的血,再将他的皮一寸寸剥下来,让恶狗吃了他的肉……”
……
对于能轻易抓住这胆大妄为之徒,夏六皇子是极其有自信的。
夏六皇子行事一向谨慎周密。
虽此次是带着夏九皇子,来楚国谈判此次战争后割地赔款和亲事宜的,夏六皇子却一直并未公开行程。
如今他们在外身份只是一个富裕行商。
这样的身份能招惹到的敌手,都只会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甚至于这件事本身很可能就只是一场乌龙。
凭借他带着的人手,他有十足把握能将此人揪出来。然后让他付出痛不欲生的代价。
……
但或许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刚迈步到了栈门口,夏六皇子一句怒吼甚至未来得及说完,就听见头顶传来了木桶滚动声。
不详预感一瞬传来,夏六皇子下意识抬头。
唰
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躲闪时间,一整桶的黑狗血水与潲水,稳稳落在了夏六皇子头顶,将穿得雪白的夏六皇子,淋了个一塌糊涂。
这一份镇国公准备用在穆家儿郎尸骸上,用以侮辱穆家儿郎忠烈清名与傲骨的侮辱大礼,被夏六皇子一滴不少地接收了。
这一次夏六皇子的反应比之前更剧烈。
短短两刻钟内,被秽物兜头盖脸打了两回,他仿佛已死过了两回。
那些秽物不再只是秽物,而是灼热腐蚀的毒汁,淬炼着毒液的火海,生出了无数肮脏小口的怪物,疯狂吞噬着他的理智精神、将他里里外外地弄得肮脏。
夏六皇子翻起了白眼,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面庞肌肉诡异扭曲地抽·动,喉咙剧烈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将窒息而亡。
恶臭。
侮辱。
秽物。
他的肉体与心灵都仿佛被没顶的恶臭秽物掩埋了,甚至发不出一句痛苦的求救与悲鸣。
……
周围侍卫们也没想到这一意外,登时都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就要救人。
“快!”
“快,救人!”
“都还愣着做什么,拿清水过来。”
“就朝着殿下身上泼,动作快些,不要再耽搁了。”
……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被运来,泼到了被恶臭秽物包裹的夏六皇子身上。
足足二十多桶下去,夏六皇子才又有了些人样。
此时夏六皇子已几近昏迷了。
侍卫又忙扒了他脏掉的衣物,用一张干净的大毯子将他裹了起来,抱着就往栈楼上跑。
“快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再取十块香胰与一套干净衣物过来,殿下待会儿要用。”
“快啊。”
“都还愣着做什么,吓傻了么?再耽搁一下,当心殿下醒来就要了你们脑袋。”
……
哗啦
这些侍卫边慌乱安置着夏六皇子,边推开了栈房间的门,然后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