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骆皓宸已游走楚夏两国近十年，活人数万功德无量医术近乎神迹，是无人不知晓、无人敢不尊敬的神仙人物。
被他说了‘药石无医’，基本就等于没救了。
事实上，见过无数濒死的人的王炽青，也比谁都要清楚，年轻女孩早已断了气，只是一具冰冷苍白尸体了。
……他只是想求一个渺茫希望。
穆十娘很难形容在骆皓宸摇头后，王炽青一刹那间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茫然、悲伤、愤怒、与灵魂唯一亮光陡然熄灭，行尸走肉般木然的空洞。
缓缓抱起年轻女孩，王炽青仔仔细细给她擦干净了面庞，露出了一个温和笑容：“秀秀，哥哥带你回家。”
任凭衣肩落满漫天风雪，王炽青赤脚踏入茫茫雪幕。
然后，在天地一色儿白的苍茫雪地里，穆十娘听见了他边走边质问苍天般的，高亢愤怒歌唱。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哀朽耗尽真无悔耶？”
“……帝王心术翻云覆雨，皇权之下尽皆蝼蚁，蝼蚁就不该有感受么，不该有爱不该有狠么？”
“哈哈哈哈哈……”
……
后来穆十娘才知道，那年轻女孩是王炽青的亲妹妹。
王炽青父母获罪流放后自杀，留下了重病的王炽青，与一个刚刚出生，天生畸形的妹妹。
重病虚弱饥渴之下，王炽青本也想跟着父母去了，是妹妹孱弱的哭声喊醒了他。
那时王炽青十二岁，妹妹七十六天。
大楚国笃信鬼神巫蛊，面有胎记的孩子，都会被传成是恶鬼转世，要即刻请神婆作法溺死。
天生三条腿的孩子，更是一出现就会被世人斥作妖魔，献祭给天地鬼神乞求宽恕。
但王炽青哪儿舍得妹妹死。
十多年来，靠着乞讨打杂帮人抄书，他偷偷养大了妹妹。
大抵是因为天生畸形，妹妹打娘胎里不足，还患有严重心疾，需要大量银钱治疗。
为了救妹妹，王炽青放弃了去清贵的翰林院，去了俸禄更高的监察院，多年双手染血满身罪恶，成了陛下最锋利的刀。
自始至终，他从不让第二人知道妹妹存在。
……
妹妹死亡的前一个月，王炽青刚办了一场大案，连夜搜了七八个京城武官的家，为陛下肃清了异己，得到黄金百两的赏赐，并被升为了监察院院长。
一时，他成为了京城人尽皆知的权倾朝野帝王新宠。
然后一个月后，从外地办差回来的王炽青，就在进城时听说了一个消息。
陛下向钦天监下令：京城三日未雨，必是东南方有妖孽作祟，着即刻派人斩妖除魔。
等王炽青匆匆赶回家时，钦天监的人已闯入王炽青家，以斩除妖孽之名，将他妹妹拖了出来，强行灌了鸩酒。
一切已经晚了。
……
一般人或许不懂陛下为何反复无常，可经历过穆家满门皆亡的穆十娘，却看得再清楚不过。
翻云覆雨反复无常，是多疑帝王掩藏自己软肋，令臣子恐惧他的磨刀术。
在最得意时将人狠狠拍下，夺去他最珍视的东西，令其明白双方实力差距，甘心情愿永远当一条狗，是冷漠帝王的训犬之道。
身为那把刀那条狗的王炽青，只会比她看得更透彻。
此后几年，穆十娘也曾听人说过几次王炽青。
听说，他愈发满身冰寒行事狠辣，像个人间刽子手了。
听说，他也因此愈来愈受陛下宠信了。
听说，在陛下允了他掌握御林军当夜，他调走了皇宫所有守卫，孤身一人抱着牌位进宫，点燃了陛下的长寿殿。
……
因那日所见，穆十娘始终觉得王炽青并非一个纯粹的坏人。
“或许是对穆家的一丝怜悯，或许是他的另一场投资。”穆十娘道，“无论如何，愿意这时候雪中送炭，王将军都是在帮我们。”
“把东西收下吧。”
三管家乖巧将银票地契收好，又低低感慨了一句：“旁的也就罢了。这房子的地契却真是让咱们欠了王将军一个人情了。”
赁旁人的房子住，又哪儿及自己把房子买下来安全。
穆家也不是没这个钱。
各房藏下来的银钱虽不多，还是买得起外城一个院子的。
但要命的是，这些钱根本不能见光。
满京城皆知，穆家刚刚被抄家，已经身无分文衣食无着了。穆家却在这时拿出大笔钱花，不是自己往枪口撞吗？
王炽青愿意出手买房子，并将地契赠送给穆家，是帮穆家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
穆十娘望向京城地图上那一点，道：“既然已经欠下人情了，王将军想必也不在乎，让我们欠更多了。”
二管家与三管家皆是一愣。
二管家抢先试探着问道：“大小姐，您是要找王将军帮忙？”
穆十娘已抽出了狼毫，在桌面铺开信纸，开始写给王炽青的信了。
“是。”
“王将军在监察院，行事要比我们便宜许多，很多事情由他出面，会比我们隐蔽与省力。”
“等十一郎入宫后，家里便只剩一屋子女眷，纵有侍卫看家仍是稍显不足。我略懂几分驯兽之道，会请王将军帮我寻几只幼犬幼鹰，训作看家所用。”
“三管家，你待会儿记得让厨上多买些肉食回来。”
三管家一愣，刚想问穆十娘何时会的驯兽。
穆十娘已经又指着京城地图上，那一点吩咐道：“二管家，你看准记住了这地方。明日一大早就带着八千两银子，去王将军府找王将军，把这一块地买下来。”
二管家低头一看，惊讶地叫出声：“大小姐，你要买鬼獐子山？”
鬼獐子山。
是楚京南郊的一片荒山，地形低洼常年被雾气笼罩，其内蛇虫蚂蚁特别多，不能打猎不能居住不能耕种，是一块实打实的废地。
这数百年来，还常有人误入野獐子林失踪的传闻，令百姓对其退避三舍。
最重要的是，这块地卖得还极贵。
京城南郊中等田只卖四两五分一亩，这鬼獐子山居然敢要五两银子一亩。
四两五分的中等田每年好歹能种不少庄稼，五两的鬼獐子山却只是吃人的鬼地方。
这不典型地坑冤大头么？
这一要价出来后，京城百姓曾经都腹诽不已。
但因这是陛下将这块地封给十一皇子楚御珩时，楚御珩为了与七皇子斗气，亲口喊出的高价，百姓们也只敢在背地里议论。
小姐要买这块地？
虽说穆家在抄家时藏了些钱，也不能如此挥霍浪费吧？
一想到大小姐对十一皇子的疯狂迷恋，以及曾为了十一皇子挥金上万送书画的事，一时他看向穆十娘眼神都古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