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李氏的族长,孔佑并不认识。
他也不知道严君仆去谈了些什么。
但李氏提起先太子妃,提起他的母亲,不得不令孔佑动容。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外祖父家都有谁,也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姨舅表兄。但他还记得母亲的样子。
母亲喜读诗书,哄他入睡时,会吟唱屈原的诗句。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昏昏欲睡中,孔佑有时候会问:“为什么要带兵打仗呢?”
母亲答:“为了抵御蛮夷、守护百姓。”
母亲的随身之物里,有一块白玉雕刻的大雁。雕工有些粗拙,却备受母亲珍爱。
“这是你外祖父带兵路过于阗时,亲手雕刻的。”母亲这么说。
“等儿子再去于阗,给母亲寻一块更大的白玉。”孔佑讨要那块玉时,这么哄着母亲。
母亲把玉系在他的脖颈上,叹息道:“于阗,已经不在大周的疆界内了。”
她的声音里,透出浓重的哀思。
母亲已经不在了。
但孔佑有理由相信,养出这样一位太子妃的陇西族人,是忠贞英勇赤心报国的。
那么李氏族人说是来抗击匈奴,就会随他抗击匈奴。
至于以后朝廷对陇西郡的责难,孔佑决定由自己来扛下。
想到此处,他用力拍了拍陇西郡守的肩膀。
“敢问郡守尊姓大名。”
“鄙人李成纪,”郡守魁梧的身子晃了晃,“听从世子爷差遣。”
明明黯然神伤,却又要装出欢天喜地的,就是如今的丞相府了。
年节前一天,皇后认成蔚然为养女、敕封为华容公主的旨意,下到了丞相府。
这一晚皇宫宫宴循例赐菜,送往相府的菜,比往年多了一道。
为了表达感激,丞相亲至朝中叩谢隆恩。丞相夫人带领家中女眷,赶往城外城隍庙,捐了五百两香油钱。
只是不管别人装得如何欢喜,华容公主成蔚然,却神情恹恹,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回府的马车里,成蔚然的生母言氏暗自垂泪。
“身单力薄的女儿家,哪能嫁到千里之外呢?”
“虽然如今大周和大梁交好,可万一以后打仗,你该怎么办?”
“听说大梁已经有皇后了,你这是,要去做妾啊。”
成蔚然轻轻拍了拍言氏的手。
自从她联姻的事定下,娘就在家里有了大些的院子。去庙里祭拜,夫人也会主动带上娘了。
这么看来,即便她以后嫁到大梁去,娘在成府,也会颐养天年。
只是,成蔚然放心不下父亲,更放心不下沈连翘。
“我已经求过父亲,”她安抚言氏道,“父亲答应同朝廷说说,等天暖和了,再安排女儿离开京都。”
沈连翘的婚期在三月初七。
她希望自己能晚些走,最好能发生什么事,让这些随意摆布别人命运的人,自食恶果。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马车外有报讯的探马掠过。
“报——北部告急!”
“报——匈奴突破朔方要塞!”
怎么回事?
成蔚然不顾言氏的阻拦,迅速拉开车帘。
只是那报讯之人的速度太快,大街上被扰动得惊起一片喧哗。探马已经离开,惊魂未定地站在街道上的百姓,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
“北部怎么就告急了?”
“征北军不是才把匈奴赶到沙漠里去吗?”
“突破朔方要塞?朔方的要塞,是哪里?”
成蔚然攥着车帘的手有些哆嗦,成府的跟车丫头在外面问:“公主,什么是朔方的要塞?”
她猛然松开车帘,像是要躲避着什么,缩回车里。
“朔方的要塞,”成蔚然眼睛发直喃喃道,“是长城。”
是长城啊。
从西周时期便开始修筑,由秦皇帝连在一起,城、障、亭、标结合,专门防御北地蛮夷的长城。
就这么,被匈奴攻破了。
过了长城,便是地势平坦的朔方。匈奴只需要快马南下,很快便能渡过黄河,到达都城洛阳。
成蔚然猛然抬手,拔出一支发簪。
“蔚然,你做什么?”言氏问。
“娘,”成蔚然道,“或许不等女儿出嫁,这大周的天,就要变了。”
若有那时,她宁可用发簪刺破喉咙、跳下城墙,也绝不让外贼玷污。
大年初五,朝廷的年假还未结束,大臣们便穿过贴遍桃符的京都,跑去德阳殿上朝。
因为形势紧迫,宫中守卫甚至都来不及一一验看朝臣肖像,也未搜身,便放他们进去了。
匈奴攻破朔方要塞的消息已经传遍。
京都一些有钱商贾最先反应过来,不等城门落锁,便带着金银细软,往南逃去。
京兆府府尹汤瑞去得晚了些,他刚刚整理好衣襟站直,皇帝便到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的朝服显然穿得有些急,上面金箔贴就的龙纹,不太平整。
“都知道了?”皇帝道,“孤已命并州府军前往朔方支援,匈奴虽然来势汹汹,卿等也不必露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
他说完又抬手道:“还有汤瑞,你先别晕。”
汤瑞正同魏光嗣说悄悄话,闻言吓得一哆嗦,向皇帝看去。
“微臣不敢。”他颤声道。
皇帝问道:“先前晋王带回来的征北军,由你安置在城外。这些日子军心如何?是否勤练兵马?”
这事儿原本应该询问丞相,汤瑞只是个跑腿办事的。问到汤瑞这里,说明皇帝不让大家害怕,他自己却已经有些晕头了。
但汤瑞只敢腹诽,面上恭敬道:“回禀陛下,这些征北军每日演练阵法、练习弓箭搏杀之术,可随时北上支援朔方。”
“不,不必。”皇帝道,“让他们去京都以北扎营,守住都城。”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洪钟落下,震得殿内朝臣惊讶地抬起头,瞠目相顾。
征北军曾经同匈奴作战,百折不挠经验丰富,却不让他们去支援朔方,而是就地保护洛阳城吗?
那么,朔方的百姓呢?
不管不顾了吗?
不,皇帝说了,朔方的百姓有并州府兵去救。
可并州距离朔方六百里远,且并州那些兵马没有同匈奴作战过,还不知道能力如何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皇帝并不想把兵马用来抵御外侮。
“陛下,臣以为不可。”
最先出列的是丞相成坚,他举起笏板道:“臣以为,该派将领带领征北军渡过黄河,同并州府兵一起夹击匈奴。”
这回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试探或者妥协,成坚当着朝臣的面,反驳皇帝的决策。
皇帝神情微僵,抬眼问:“那依丞相高见,京都由谁来守?”
“微臣只是以为,”成坚道,“还未到主要兵力困守京都的时候。”
“你以为?”皇帝冷笑一声,视线掠过朝中大臣,问道,“晋王呢?他曾与匈奴决战,孤要问问他的看法。”
立刻有内侍禀报,说晋王今日没有来。
“去宣!”
皇帝声音沉重,透着一丝阴寒。
内侍在晋王府扑了个空时,恨不得住在大梁使馆的刘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夜崖垂头禀报道:“殿下该走了,内侍过会儿就到。”
“让他等着。”
刘礼坐在桌案前,左手握着铁锤,砸开一个核桃。
他砸得很准,用力恰当,核桃壳只是裂开口子,没有溅到地上,也没有被砸碎。
沈连翘坐在刘礼对面,看到核桃砸开,要伸手捡过去。
“别动,”刘礼道,“本王来剥。”
“一只手也能剥核桃吗?”沈连翘笑着,语气却很自然。
“一只手,也要照顾好你。”刘礼明媚的桃花眼弯了弯,给沈连翘演示怎么剥核桃。
剥完了放在小碟里,推到沈连翘面前。
“核桃不离手,能活八十九。请郡主尝尝。”
不知道那些药物会不会伤到她的身体。
刘礼有些担忧地看着沈连翘。他真的,盼望她能长命百岁。
沈连翘吃了一口核桃仁,反驳道:“我倒是觉得,核桃不如馒头好吃。早饭我吃馒头,好吃得都想藏起来两个了。”
刘礼笑着起身,伸出手指去刮沈连翘的鼻子,被她躲开。
“我去去就回,你身子还未好,别出门。”他没有介意她的闪躲,温声道。
“好。”沈连翘答应着,把刘礼送出院门。
转过身子,她的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上。
树枝上的积雪已经化完,光秃秃的,树梢有个大鸟窝。
沈连翘走到树下,伸手摸了摸树皮。
为什么她,很想爬上去呢?
注:于阗,也就是和田,那块白玉,是和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