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前放着一张春凳,沈连翘取来软毯引枕,把刘礼扶坐在上面,帮他躺下去。
刘礼先是觉得姿态不雅,但因为实在太痛,终于也顾不得什么,侧躺着了。
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他鬓角的头发已经湿透。小腿微微蜷曲,紧咬着牙,避免发出声音。
他的左手握紧右臂手腕处,眉头紧皱,急促地喘息。
“很疼吗?”沈连翘在刘礼身边蹲下,有些着急,“断掉的手怎么会疼呢?”
刘礼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道:“太医说是幻觉,骨肉虽然长好了,身体还以为它在疼。”
沈连翘不懂医术,她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去为刘礼煮茶。
这些事平常都是婢女在做,但沈连翘觉得一点都不难。
水烧开,用茶匙舀出茶叶放在壶里,手背轻碰水壶,等到合适的温度,再沏入茶壶。
先以热汤洗茶,去其尘垢冷气,再次添水,才诱发茶香茶味。
沈连翘疑惑,自己做起来为何如此轻松娴熟。
看来她以前,是一个喜欢煮茶的人啊。
端着茶盏坐到刘礼身边时,他已经睡着了。
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浅浅地闭着,身体松弛,手臂垂下春凳。高挺的鼻梁上有细密的汗水,神情透着疼痛刚刚散去的舒展。
沈连翘搁好茶盏,把刘礼的手臂放回去。
虽然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茶香入鼻,刘礼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不久前的疼痛正在退去,可身体还是倦的。
他就那么躺着,看向被烛光笼罩的女子。
她的鼻梁小巧精致、檀口殷红稚嫩。肤若凝脂、发丝乌黑。美丽如常,却又同往日不太一样。
是因为眼睛吗?
她原本拥有一双明亮聪颖的,似蝴蝶扑扇着翅膀,在阳光下翩翩而行的眼睛。
可如今的她,眼中失神,只能看到些许的关切。
她在关心自己。
一瞬间,鼻中清甜的茶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酸涩。
这就是他苦苦求来的东西了。
她的关心,她的惦念,这人间烟火中,她的陪伴。
刘礼喉头微动,眼中蓄满泪水,对沈连翘道:“良辰。”
“殿下。”沈连翘离他又近了些。
刘礼薄唇轻抿,唇角散开一丝微笑,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殿下你对我就很好啊,”沈连翘不假思索道,“可惜我记不得很多事,不知明日清晨,还晓不晓得今日发生了什么。”
是的,她是自己见过,最善良的姑娘。
刘礼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支撑着春凳起身。
“不早了,”他还不能站得很直,却跟她告别道,“你好好休息。”
出了沈连翘的院落,刘礼径直去找大梁正使黄万仞。
“那种药,你还在喂她吗?”不等黄万仞开口,刘礼劈头盖脸问道。
他脸上的温润已经消失不见,眼角眉梢,攒起凌厉的森冷。
“是那大夫说,”黄万仞解释道,“郡主或许服下过解药,故而我让婢女把药拌在郡主的汤羹里了。”
怪不得她能忘记昨日的事。
刘礼的手按在剑柄上,压低声音道:“黄正使,本王要娶的是妻子,不是傻子。”
“可万一……”黄万仞有些紧张。
他奉大梁新帝的命令前来联姻,刚来就听说郡主并不想嫁给晋王。若不是有这些失忆的药,怎么能完成使命呢?
“不要再喂了。”刘礼正色道,“一次也不要!”
他不要她明日醒来,忘记他们曾经烤过篝火,赏过寒星,闻过冬日里茶水的清香。
他要留在她的记忆里,身影越来越多,直到她即便能记起孔佑,也已经离不开自己。
夜深人静,沈连翘躺在床上,揉了揉自己因为想回忆些什么而有些疼的头。
不想了,不想了。
她侧过身子,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很难受。
梦中那只手,还有那笼罩在雾色中的脸庞,是谁呢?
看不清楚,却刻骨铭心。
一滴泪沿着她的脸颊淌落,沈连翘有些迷惑地擦干泪水。
“我怎么哭了?”她喃喃道。
沈连翘蜷缩在锦被下,翻过身去趴在床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很伤心,很难过。
你是谁?我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绵长的夜色像黑色的绸缎,虽然看起来柔软光洁,却挡住她想看清真相的眼睛。
“今日该吃饺子!”北地的营帐内,江流端着一锅饺子进来,呼喊议事的将军们。
没有人应声。
虽然是大年夜,却有比吃饺子更重要的事要做。
“卫将军已经接到了匈奴军情,为何并未加强防卫呢?”孔佑站在舆图前,寒声道。
刚刚得到消息,匈奴突袭了大周朔方的要塞。卫燃已调兵去朔方支援,但匈奴卷土重来,这一次胜负难料。
几位被他更换职位,提拔为将军的将士同样不解。
“世子爷,会不会是因为刘礼带走了十万将士,边境防守兵力不足呢?”
之前匈奴大军退去后,朝廷想节省军饷。所以刘礼扶棂回京,也带走了不少兵马。
孔佑的手指在舆图上滑过,突然问道:“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两万。”有部将回答道。
他们不光收编了杨啸叛军,也在边境招募流民加入军队,短短半个月,已经有两万人。
“不够。”孔佑摇头道,“不够,不能去送死。”
更何况他们距离朔方很远,也救不到。
“那我们怎么办?”江流一面塞嘴里一个饺子,一面问。
“兵马,”孔佑道,“我要最少十万兵马。”
十万兵马不是小数目,你说要,便能有吗?
就算有这些兵马,军粮呢?
江流偷摸在心里算了算这些人每天要吃多少饭,就觉得世子爷辛苦攒了十年的银子要花光。
他悄悄叹了口气。
如果沈掌柜在就好了。
算盘珠子拨几遍,就能吓住世子爷。
这男人啊,还是得有媳妇管着。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帐外有人高声传报。
“陇西李氏,求见世子爷。”
李氏!
江流看孔佑一眼,便忍不住掀开帐幔跑出去。
陇西李氏,是世子爷的母族。
李氏以武立足,出过跟秦皇嬴政打天下的李信,那可是灭燕灭齐的一员猛将。
今日李氏来,是要送上将门之后辅佐世子爷吗?
除夕夜的帐幔外,冰雪刚刚消融。
来人个头很高,他在火把的照耀下低着头钻进营帐,解下貂皮毡帽,露出一张庄重冷峻的脸。
这张脸笑起来,扬声道:“族长让小的来一趟,给世子爷带些人马。”
“多少?”孔佑道。
“八万。”对方答。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等孔佑问,几位将军便开口道。
“本人陇西郡守,”那人单膝跪地道,“愿带郡内将士效忠世子爷,共同抗击匈奴,护我河山!”
帐内静了静,孔佑上前一步,把来人扶起。
几位军将见此,纷纷告退。
郡守虽然说得气壮山河令人钦佩,但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廷法度,郡内军将不可离开郡境。
孔佑等众人离开,面露担忧道:“郡守大人如此,不怕朝廷说陇西谋逆吗?”
郡守冷笑道:“朝廷命我陇西将士镇压因加征赋税而出的民乱,却不准我抗击匈奴,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他低声对孔佑道,“族长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话?”
郡守看一眼外面的夜色,沉声道:“族长说,陇西的先太子妃,还未瞑目。”
陇西的先太子妃,孔佑的母亲,死在宜阳驿站的亡魂。
下意识地,孔佑攥紧手指,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