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换成个老汉照看,比先前那阿卓的表哥龙子勤快许多,土房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屋里墙上挂了带镜框的毛主席像,下面桌上三柱细香时常供着,香气满屋,一炉炭火烧得红旺。老汉临走交代阿卓,在屋里吃喝,只管高兴,不要胡乱说话,那是对毛主席老人家不敬,他会听见。阿卓赶紧应诺,狗儿当老汉面跪下给毛主席像磕了三个头,老汉连声称好,欢喜而去。
不一会儿,东根和阿战也到了,各人从家里带来一两样肉食,均是家里预备过年吃的好东西,立刻放进笼屉,跟阿卓、狗儿带来的食物一起加热。狗儿问东根,怎么不见老大,没去他家叫他?东根说跟阿战一起去叫了,没在家,就以为老大早到桃园了。阿战突然想起阿林,说这农民小子也不知回不回来过年,问大家看见过没有,阿卓说前两天在村上看见阿林爹,问了,说小子不回来了,忙着学习,来回车票也太贵,等夏天放假再回来吧。正热闹说着,门被推开,新民先进屋里,紧着挑起外面棉帘,阿乔笑着进来了,穿一身崭新粉色配花棉猴,帽边一圈洁白的短毛紧围着一张红艳艳的鹅蛋圆脸,猛一看像个漂亮的小女孩。
阿乔惊喜地“哟”了一声,道,“屋子比上回干净多了!”拉下帽子,紧着梳理头发,拨弄着刘海,接着便是一句问,“关建中呢?”
“还没到,估计马上,”阿战道,瞅着阿乔,两眼早亮光闪闪。阿乔问怎么不见那条狗了,上回把人吓死了。阿战手一指狗儿,“是说这条狗吗?在这儿呢!”狗儿便狠狠踹阿战一脚,一下子让大家都乐了。阿卓说狗让村上的队长借去了,替他家护几天门户,队长家里一个婴儿整夜地啼哭不止,找了个巫婆来看,说有个什么鬼怪晚上来捣乱,婴儿的眼睛跟大人的不一样,是能看见鬼怪的,因此吓得啼哭。但这鬼怪怕狗,所以,找条厉害的狗在院子里守上几天,就没事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都说是迷信。
“来来,来呀,这次你还是坐这里,坐老大这把椅子!”阿战招呼阿乔。
阿乔看看那椅子,想起什么,噗地笑出声来,道,“坐哪儿都一样,我可不讲究,”刚要就近坐下,想起一进门就闻到的供香的味道,瞥了一眼墙上的毛主席像,皱眉说道,“能不能把香掐灭,我从小受不了这股味道!”
“啊呀,我跟你一样,也闻不惯!”阿战道,立刻冲阿卓喊,“灭掉灭掉,再一会儿,屋里就该呛了。”
阿卓犹豫了一下,过去把香掐灭,阿战紧着又把窗户打开。狗儿便说起看桃园老汉临走时的交代,半开玩笑说把香灭了,这会不会把毛主席得罪了。阿乔笑着说道,“又是迷信!你们记不记得,毛主席在的时候最反对迷信!”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透气,向外左右张望。东根说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有点说不清,他原本不迷信,最近亲眼看见一桩事,真有点发懵了,别人不说,这毛主席一定是神!接着就绘声绘色讲起那天的亲眼所见,说那天邻居马家聚了七八个人,都瞅见了毛主席显灵,马家夫妻先烧香在毛主席像前拜过,然后唤两个七八岁的男童过来,让他们跪着将一个小眼漏斗端住,眼睛闭上,漏斗底下铺一张大红纸张,旁边一人拿一碗细干沙土候着,一切准备停当,有人低声祷告,说,“毛主席老人家,想问问您,我们老马家二小子一心想去当兵,您显显灵,告诉我们今年他能不能让人家招了,麻烦你老人家了……”这阵子,那拿一碗细干沙土的人便开始慢慢往漏斗里放沙土,沙土从漏斗小眼细细流下,眼见在红纸上形成尖尖一堆,并无特别,但过了一会儿,两个孩童端漏斗的小手突然一齐抖动起来,仔细一看,那红纸上已显出个活活的“能”字,且是大家谁都熟悉的标准毛体,众人不由得大惊,毛主席果然显灵了!
“真有这事?”阿乔惊奇问道。
“我骗你们,我是王八蛋!”东根发誓说道,“一堆人从头到尾都盯着,那两个小孩,屁事不懂,眼睛还闭着,你们说这事神不神,我是盯着看见小孩的手,突然就抖起来了,当时在场的人都傻了,谁都不敢说话,觉得毛主席就在跟前,我再说一遍,我要是骗你们,我是王八蛋!”
于是大家信了。狗儿就说,那还是把香再点上吧,大家眼睛一起移向阿乔。阿乔眨眨眼睛,道,“那就点上,哪天我也请毛主席给我指个道!”
“没有家伙什,不然现在就来试上一把,”狗儿乐呵呵说道。
“有家伙什也不行,关键得找两个小屁孩,一色童男!必须是男的!”东根强调。
“为什么童女不行,非要童男?”阿战兴趣盎然发问,几个人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热闹议论起来,等阿乔突然问了一句,“这关建中怎么回事?”才立时停住。这时天色已然大黑。阿乔不悦道,“让大家都呆着傻等,得罚他酒!”
“对!必须罚!”阿战立即跟着嚷起来,“现在就上菜倒酒吧,老大一来,先让他喝三杯!罚他!”几个人取菜、摆筷、开瓶倒酒,忙活起来。
“听说关建中找对象了,是真的吗?”阿乔忽然问道。
大家顿时惊讶,狗儿急问,“你听谁说的?”
“这倒忘了,反正是听说了……”阿乔瞅瞅几个人表情,笑着说,脸上掠过一丝红晕。
“谁?找的谁呀?老大有这事,我们不可能不知道。”阿战喊道。
“他还非得向你们通报?”阿乔嘲笑道,瞥了一眼阿战。
“你听错了吧,人家是不是说关家老二,老二关建国倒是找下对象了,认识吧?张玉琴,大嘴!”东根道。
“也许听岔了,等关建中来,问问就知道。”
“听错了,应该听错了。”新民说话,同意东根。
新民话音刚落,门开了。“来了!”阿战一声大喊!
“进呀,进去吧,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哥在外面的声音。
屋里几人纷纷站起,只阿乔坐着不动,眼睛紧盯门处。
一个瘦小女子被推着进来,头低低埋下。大家一时全都愣住。
大哥跟着进来,笑道,“对不住了,让大家久等了”,接着特意冲阿乔点点头,阿乔不做丝毫回应,眼睛冷冷盯着大哥旁边女子。
“跟大家介绍一下,她叫杏子,我关建中的对象!”
大家惊得说不出话来,目光纷纷转向阿乔。阿乔冷笑,仍然盯着杏子。
“刚刚还说听错了,果然是真的!”“老大,你这不够意思,保密保得够好的,不把哥们当哥们!”“哪的呀?从来没见过……”哥几个一阵喧闹。杏子羞怯得要命,满脸通红,瞅见正前面坐着个一言不发紧盯着自己的漂亮女子,但只瞅了一眼就不敢再瞅了。
“乡下人,”大哥道,“诸位不要看不起。”
阿战以为大哥说玩笑话,正要接上打趣,被新民按住,场面突然凝固几秒,新民赶紧说道,“老大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是看不起我们!”其他人立刻跟着说笑附和。
“别站着呀,看来今天喝的是喜酒,让我赶上了!”阿乔带着嘲笑的语气说道,接着冲杏子招手,面色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来吧,跟我挨着坐,就我们两个女的。”
杏子不敢过去,看看大哥。阿乔霍地站起,走近杏子,拉起她的手,道,“这也要他同意吗!不能怕他,过来,就挨着我坐!”把杏子拉到大哥那把椅子前,让她坐下,仔细瞅着杏子,把杏子脖上的围巾解下,笑着说句,“长得好看!水灵!”
“你长得好……”杏子怯怯回道,觉得阿乔浑身上下散发着光亮,还飘着一股淡淡香气。“咋生得这么好看,哪儿都好看,面皮好白净……”杏子不由得在心里说。
“得叫嫂子吧?”狗儿道,嬉笑着瞅瞅大哥。
“那是当然!”东根立刻回道。
“那好,我就先叫一声了,嫂子!小弟狗儿这厢有理了!”狗儿一边说,一边拱手,直把杏子羞得不知把脸放在哪里。
大哥把在座的一一介绍给杏子,最后是阿乔,阿乔摆摆手,道,“不用你介绍我,我认她是我妹妹了,我自己跟她说。”
“怎么就知道是妹妹?”阿战挤挤小眼睛,凑过去打趣问道。阿乔便问杏子年龄,杏子说了,结果两人同龄,再论月份,杏子只知自己农历生日,阿乔却用公历,众人计算一番,竟是杏子大阿乔一月。阿乔笑道,也就只差了几天,自己看着就像个当姐的,今儿就当姐了,只要杏子妹妹同意。杏子红脸紧着答应,说就依姐姐。
开始喝酒,自然少不了一番敬贺,不多时,一瓶白酒已经喝尽,又开了一瓶。哥几个没人敢挑头问,大哥是怎么认识杏子的,只猜测里面肯定有故事。那阿乔心里不爽,心想自己原来果真是一厢情愿,分明他不便明说,因此才特意这样计划,把人领了来,让她断了念头,或许自己还得领他这份好心!但瞅着杏子一副羞怯怜人模样,阿乔又一时生不出嫉妒,直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直到饮过几杯,阿乔见大哥一直躲避自己目光,虽算不得冷淡,却是连句话都没有,对着别人,一副陶然无辜之样,便开始气恼了,“有了女人就有好了,那天问的时候,明明可以明说,干嘛要藏着掖着,今天这是给谁难堪!早知道这样,请我也不会来了!真是恶心!”阿乔在心里愤愤想。阿战在一旁不断讨好递话,也令阿乔厌烦,等阿战又给阿乔酒杯里倒酒,阿乔将杯子一把夺过,突然间爆发一句,“今天是要说救济瑞子的事,怎么也不见谁提!”
场面立时安静。新民、东根几个早看出阿乔的脸色不对,知道阿乔迟早要发作。
“这要怪我,”大哥道,“刚还想着马上就说说瑞子的事,喝了几杯酒,倒给忘了。”
“自己高兴快活,找了个漂亮水灵的对象,还能顾得上谁!”
大哥笑笑,捏一下鼻子。别人赶紧打圆场,狗儿道,“就按老大那天说的办,每人五块,这事也就一句话的事,简单!”
阿乔听罢,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往台子上一拍,道,“我的!”迅即站了起来,“我还有事,你们一起继续乐吧!”一副冰冷模样。
杏子紧着拽住阿乔,道,“姐姐,再留会儿吧,我不想让你走……”大家也纷纷挽留,独大哥一人一声不语,只顾拿着酒瓶给每个空酒杯倒酒。
都以为阿乔恐不理劝,已经离开座位,不料阿乔看看杏子,在杏子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略微沉思,返回来重又坐下,把自己酒杯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往大哥面前一放,眼睛不看大哥,道,“倒上!那就再喝几杯再走,不管怎样,今天认了个妹妹,看我妹妹的面子!”
“酒就别让姐姐再喝了,吃点菜吧,姐姐,”杏子道,给阿乔夹些菜放她碗里。
阿乔拍拍杏子的手,道,“这可不能听妹妹的,留下就喝酒,不然我就走了,”然后冲着大哥道,“倒酒呀,总不至于还是个怕女人的!我这杏子妹妹一看就是个贤惠的,你以后不欺负她就是好的!”
大哥鼻子里哼地一笑,只管听着,大家瞧这气氛,也不敢多嘴,杏子就从大哥手里接过酒瓶,取阿乔的酒杯放到阿乔跟前,道,“那我就给姐姐再倒上一杯,姐姐不要一下喝完,慢慢喝着。”这阵子,杏子已经看出点什么,进了这场面,她本是一直不敢言语,更不敢做什么举动的,但想起临来前大哥反复对她说过的话,今天是决定她跟他终身的日子,渐渐地,她就异乎寻常地变得勇敢起来,她不能让大哥觉得她只会低着头抹眼泪,今天这个聚会之后,一个更可怕的场面还等着她面对。眼前这个长得好漂亮的阿乔,大哥从不曾对她讲起过,现在她看出阿乔喜欢大哥,不知是因为从心底里感激大哥,并依仗大哥的独护,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阿乔,希望阿乔不要恨她,她一时把自己的卑微身份抛在了脑后,大胆地说起话来。
“就听妹妹的,一次喝半杯,这总可以,”阿乔道,“来吧,这杯要关建中单敬我,我认了杏子做我妹妹,你该叫我一声姐!”
众人嬉笑,大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看左右,捏一下鼻子道,“你们俩的事,我不参与。”
“结婚那天,我得给我这妹妹当伴娘,你要是要我做这个伴娘,那就痛痛快快叫一声姐,你看着办!”
大哥更加不好意思,杏子低声说那就叫一声吧。
“我连喝三杯,算是叫了。”大哥道。
“知道你能喝,叫了姐,三杯也照样不能少!”阿乔立刻回道。
大哥红着脸迟疑一阵,终于说道,“好吧,那就叫了,”端酒冲阿乔一举,声音洪亮叫了声姐,说“我敬你了!”立即喝下一杯,众人大笑叫好。阿战紧着又给大哥倒上。大哥喝第三杯酒时,阿乔站起,看似快活地跟大哥一碰杯,满杯喝了。但放下酒杯,阿乔已是泪满眼眶了。
阿乔一边擦泪,一边笑着掩饰,说自己一喝酒就会这样,也是怪了,看来女人是不能喝酒的。杏子忙着抚摸阿乔胸口,说自己就没有姐姐的胆量,喝一杯怕就醉了。
“像他这么个厉害人,是会对柔弱贤惠的女人有好感的,哪怕是个乡下的,”阿乔瞅瞅杏子,心里说,还想再往下想,一股眼泪又突然涌了出来。
阿乔过去从未认真想过她跟大哥的关系,她满脑子的想法是什么时候能离开苏溪,到大城市去过光彩灿烂的生活。她喜欢大哥,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故意的玩笑,给自己生活添加些新鲜奇妙的内容。追求她的人太多,她便很想知道这个冷面野性的男子假如喜欢上她,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想好了要若即若离地对付他,完全不同于对别人的不屑一顾。但是这个家伙没有照她的意愿喜欢上她,她想起来就不免气恼,开始在内心里鄙视他。然而,今天,当她看见他突然把个女子领进来时,她发现她的心痛了,她努力想坚持并且加重自己原来的想法,这个人称老大的关建中不过是个人见人怕的坏小子,一个铁路巡道工,谁会稀罕!她要真找了他,还不把她的父母给气死,全苏溪的人都会笑话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故意用嘲笑的眼神看他,并且打趣地跟他领来的乡下女子认姐妹,但最终她无法说服自己,他那种对她毫不在意的态度击碎了她掩饰心情的脆弱屏障,等他满足她的要求,叫了她一声姐时,她猛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不会属于自己了,而自己原来竟是如此地喜欢他!
但不管怎样,阿乔最后笑着离开了桃园,在她坐在新民的自行车后面,先行离开时,大哥站在屋子门口一直目送。阿乔须臾不见,但她美丽迷人的容貌却在大哥眼前飘忽不去,他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杏子在屋门口站着紧着把头低下去,就立刻走过去,抓起杏子的手,跟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