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国里长大的,母亲以为玉琴做事必定细致干净,样样都有些讲究,先前还怕她嫌弃关家的粗糙省事,不料,几天下来,才知这玉琴是个凡事都能将就的马虎女子,说话也是突然东一句西一句的,一会儿有心计,一会儿又像个没心没肺的。母亲心里便犯嘀咕,觉得让那张家捡了便宜,而且愈发觉得玉琴那张嘴是大了些,一咧开嘴笑,就把牙床都露了出来,额头上还尽是疙瘩。于是偷偷问婆婆是否对玉琴称心,祖母道,不像是个会计划的,嘴上能来,好吃!不过心眼倒还好,嘴巴也甜。母亲听出祖母话里的意思,也就是个将就罢了。问到二哥,二哥憨憨发笑,说挺好的,接下来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这是刚有了女人,一下子找不着北了!”母亲瞅着二哥快乐的神情,心里边说。
快要过年了,二哥征求母亲意见,说想在年前跟玉琴订婚。母亲惊道,“才谈了两个月,着得哪门子急!这是玉琴的意思还是她家的意思?”
二哥道,“都是这个意思。”
“你就没个主意?再说哪有女方家催着订婚的,也太不讲究!”母亲冷冷甩出这一句,忙自己的事去了。
不料二哥瞅个机会羞羞答答又到母亲跟前讨话,说玉琴今天等着他回话呢。母亲生气了,指着二哥的鼻子道,“老二,你长心没有?你大哥还没找着对象,凡事要有个先后,你就是再着急,也得给我等着!”
二哥不敢再坚持,末了,怯怯问句,“那我怎么跟玉琴他们家说?”
“不用你说,她来了,我跟她说!再说,连房子还没有,订了婚,马上就要结婚,你们住哪儿?她张家也不想想,这事是着急的?”
二哥挠挠头,犹豫了一会儿,说,“玉琴说,家里要是没地方住,就……就暂时住她家,她家能腾出一间。”
母亲一听更怒了,原来人家算盘是这样打的!“瞧瞧,这才是他张家的意思,想把你这个傻小子当劳力用!家里算上你总共两个男人,那个还是个病人!今天这我才算是明白了,心眼耍得真好啊……”
二哥眨着眼睛,努力琢磨着母亲话的意思。
“你个死脑子!”母亲骂道,“关家是娶媳妇,不是给人家送儿子!”说着气哼哼扭身便走,忽又转回,接着厉声道,“给我记住,我这话,别傻里傻气地说给玉琴听,你当她是个有脑子的?她那个妈才是个人精!跟她家就这么说,说过了年,天暖和一点,打算在院子里再盖一间小房,房子一盖好,就订婚!把话说巧点!”
晚饭过后,玉琴跑过来,带了些红枣给祖母吃,然后把二哥拽到一边问事。二哥照母亲吩咐说了关家的打算,玉琴一时愣住。旁边母亲偷偷瞅见,心里不由得讥笑,心想,“耍这鬼心眼,也真是看错了人!”
以后几天,玉琴突然不再过来,母亲问二哥情由,二哥憋红脸说道,“昨天刚过去一趟,好像生气了,都不怎么说话……”
母亲细观儿子神色,问,“玉琴送你出来没有?”
“送出来了。”
“说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就说……说你厉害,比她妈还厉害,有点发怵。”
“还说什么?”
“就这些了,反正有点不高兴。”
“让她不高兴去!你怕啦?”
二哥低头不吱声。
“没出息!”母亲骂道,“就让她先耍耍脾气,不信能耍到天上,都是她妈使坏!你给我端住了,她不来,你也别去找她,啊?我们和和气气,以礼相待,做错了什么?说我厉害,这是鬼话!你记住,这一关最重要,看看谁能撑住!反正,不能当她家上门女婿,这关家还有什么面子!家里缺男人,怎么帮都是应该的,但是也得讲个理,得有个分寸不是!”
二哥喜欢玉琴,几天不见,心里痛苦难当,便找大哥诉苦。两人下班后一起跑到饭店喝酒。二哥问大哥,玉琴是不是不想跟他继续处了,真要那样,该怎么办才好。
“老二,先不要想这些,绷住点劲”,大哥笑着劝道,“妈猜得可能对,感觉不是玉琴那里出了问题,是她爹妈在后面使坏,我看早晚她会绷不住。一开始又没说好当她家上门女婿,就是现在,她家也没说出这话,呵呵,打着个我们家没房子的名义说事。再说,大闺女家家,还没过门就跟过了门似的,老往关家跑,这要吹了,不够丢脸的!”
“我倒是也这样想了,”二哥皱着眉说,“不过但愿你说得对,还是你理得清楚。”
“再理得清楚我也代替不了你,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魂都丢了!”
二哥不好意思地笑笑,两人碰了杯酒,二哥红着脸说道,“毛衣都给我打了一半了,也觉得不应该吹。”
“啊?给你打毛衣了!这你没跟我说啊,你要说了,这酒都不跟你喝了!妈知道不知道毛衣的事?”
“没跟她说,也不好意思,告诉奶奶了。”
“奶奶知道,妈肯定也就知道了,所以才让你端住!”大哥呵呵一笑,接着道,“妈的精明,这苏溪镇我没见过第二个,你未来丈母娘不是对手!”
二哥不住点头,憨憨发笑。两人痛快喝起酒来。二哥酒量大,加之心情放松了些,越喝越起劲,大哥陪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心事,愈加烦闷起来。二哥晓得大哥心情,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停了酒,又闷坐了一会儿,才从饭店出来。
走出小街,大哥忽想起早上见到狗儿,狗儿跟他说瑞子在班上不小心腿让机器撞了,弄不好骨折了,连路都不能走。大哥让二哥先回家,自己赶紧弯回小街,买了几瓶罐头,便往瑞子家去了。
快到瑞子家,大哥远远看见瑞子家院子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里面传出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哭声,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哥紧着跑过去,近了,看见瑞子的父亲正扯着嗓子骂水泥厂的领导,说他们没几个是好东西,他们自己的事,再过分也能办,轮到平头百姓,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合适,良心让狗给吃了!瑞子母亲一边哭一边死命拽自己丈夫回去,晓得丈夫的本事全在一张张狂斗狠的嘴上,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发疯你回家去发好不好,求求你了,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了,你把全世界的人都招来,看看谁能帮你,你就是管不住你这张嘴,把人都得罪光了……”旁边三两个人也紧着低声劝慰,说先消消气,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但这边越是拉拽解劝,那边越是骂得起劲,一发搂不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闻讯刚过来的急着跟旁边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大家交头接耳,脸上或带着几分神秘,或现出恍然自悟,并不在话里亮明态度,也有不由自主显出愤怒和同情的,却是紧闭嘴巴,一声不吭,只水泥厂出了名的见谁都敢骂不知招惹过多少男人,人称骚精的寡妇姚梅,在人群里呼喊了几句,“喂,在这儿骂有个屁用,没人给你撑腰!想达到目的就得豁出去,卷上铺盖往头头家里一放,不给个说法,不走了!我告诉你,得让头头着急上火!再狠点,得让他害怕!拿个酒瓶,当着头头的面往自己头上砸,弄个满脸是血,跟他说,老子也不想活了,狗日的你看着办吧!”大家一阵哄笑。隔壁住着丁总工程师一家,院门紧闭,悄无声息。阿乔想出去看看,丁可彬摆手止住,说这热闹岂是我们能看的,也不晓得自己身份!年后搬了新家,就不在这工人堆里扎了。
瑞子妈看见大哥,急喊快把这个疯子拽回去。大哥劲大,不由分说,几下子便将瑞子爸推进了屋子。进了门,看见瑞子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一条打了石膏的伤腿露在外面。大哥细问情况,这才知道当爹的因何咆哮。瑞子在的那个车间,一帮年轻人经常趁车间主任不在偷偷聚在一起打牌赌酒,把这一刻称作“黄金半小时”。管事的班组长不愿得罪带头的几个顽劣,只好闭上一只眼不去干涉,睁着一只眼紧着替他们放哨。瑞子虽喜欢玩牌,却是个怕赌的,所以平常只是凑热闹在一边观战,很少直接参与,也该他触倒霉运,那天看那冬子牌打得极臭,由不得笑话了几句,冬子便说你不臭你上,敢吗?这下让瑞子下不了台了,捋把袖子就上场了。牌打得正酣,忽听主任来了,大家一哄而散,瑞子见牌还没收,赶紧跑回来收牌,早被主任远远看见,瑞子慌不择路,笑呵呵扭脸逃时,被脚底一堆物料拌了一下,便直冲冲撞到旁边的机器上了。当时以为不过狠撞了一下,也做了没理的事,瑞子装出没事样子咬牙挺到下班,挣扎着回到家,小腿早肿大起来,愈发连摸都摸不得了,这才赶紧去医院检查,照过片子,一看,骨头裂了。今天一早,瑞子爸便跑到厂里给儿子报工伤,车间主任嘲笑道,回家问问你儿子,是干活伤的,还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情,倒也好意思讲工伤二字!瑞子爸那火爆脾气一点就着,哪懂半点圆滑,立时指着车间主任的鼻子喊道,不管是怎么伤的,反正人是在班上,就算当时有些不正经,也不能单怪儿子一个,你领导也有责任,平时是怎么管理工人的!管得好,车间里还能老有打牌的?两厢激烈争执起来,先还互相说服对方,等瑞子爸不由得骂出脏字,车间主任扭头便走,留下一句话,说想骂街到厂长办公室去骂吧,在这儿骂,骂到明天也没用!瑞子爸火气冲天,立时就去找郭厂长去了。郭学耕在电话里听车间主任说了一通,撂下电话,板起面孔,对瑞子爸说道,“上班时间打牌,老宋查清楚了,他建议给这几个人处分,我看也是,厂里三令五申,就是有人不听,再不来点硬的,就正不压邪了,听说还是赌博。”瑞子爸脾气再大,在厂长面前,终是不敢造次,眼睛瞪得大大的,脖子露出青筋,一时讲不出话来。过了会儿,郭学耕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斜瞅着天花板目无表情说道,“你的心情可以理解,谁家没有孩子,自家的孩子自家疼,所以,刚刚你也听见了,你跟人家宋主任发了火,我让他别计较,你就是现在冲我这个厂长发顿火,我也理解,但心情归心情,事情归事情,总得讲道理。处分的事,我们再研究研究,报工伤,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提了。”瑞子爸憋着一肚子气回家,进门就冲儿子大发雷霆,责备他上班时间打牌,分明活该,不给处分就是好的。恼了一整天,越想越气,趁着有人来问候瑞子,就在院子里叫骂起来。
听了事情经过,大哥心里郁闷,除了劝慰几句,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替瑞子分忧,看看时间不早,就从瑞子家出来了。刚出院门,迎面碰上阿乔和她母亲覃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