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端上来,姜从容还站在窗口,看着对面,江佩蓉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问道:

    “从容,你在瞧什么?”

    “啊?哦。”姜从容坐下来,“我就是几十年没回来,瞧这京城大变样,看什么都新奇。”

    是新奇吗?

    江佩蓉瞧他一上午,对某一家铺子一直保持“新奇”,雁儿的担忧大抵是对的。

    “用过午膳,姐姐带你去个地方。”

    “自从受伤,体力大不如前,我还想在这里……”

    “姜府。”

    这是姜从容无法拒绝的地方。

    “我、我早些年回来过,但是这里不允许……”

    “早些年是早些年,现在是现在。”

    简单用膳之后,江佩蓉吩咐,马车直接赶到原来的姜府门口。

    “我记得以前这里荒草丛生,大、大门也破败了,怎么现在、现在……”

    姜从容迫不及待跑进去,院中荒草已除、破墙已修,梁柱重新上漆,他拾阶而上,入中堂,看到正中那块悬壶济世的匾额,登时热泪盈眶。

    姜府竟还是从前的样子,父亲、母亲也好像随时会从哪个地方出来,唤他一声“容儿”。

    “容儿。”

    姜从容俶尔转头,看到姐姐提着裙摆过来,恍然看到母亲。

    “姐姐,这、我是在做梦吗?”

    “你不是在做梦,我说过,摄政王要为咱们姜家翻案,他不是说说而已。”

    “他怎么肯?那可是他爹下的命令!”姜从容咬着后槽牙道,“墨家人追杀我们那么多年,生怕我们将他墨家的丑事公之于众,他怎可能违背其父遗愿?”

    “摄政王的父皇是仁宗皇帝,下令赐死我们姜家的是先帝,先帝是摄政王的兄长,也是险些杀了摄政王的人。”

    “姐姐的意思是……”

    “容儿,摄政王从来不是你的仇人,我不管你从前怎么想。”

    江佩蓉握着姜从容的手,她姜家人骨子里的良善,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弟,“从现在开始,放下你的仇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摄政王不是我的仇人?”

    “对!”

    “也不是仇人的儿子?”

    “对!”

    “那我们的仇人呢?”

    “死了。”

    “我该找谁报仇?”

    “你不需要报仇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忘掉仇恨,从此以后跟姐姐、跟你的两个外甥女、外孙好好生活。”

    江佩蓉拉着他,在姜府逛了一圈,这个地方是他们小时候常来、那个地方是他们小时候待过。

    院中处处有回忆。

    “……母亲会在这里晒药、制药,你大外甥女鼻子便是随了她外祖母,可灵了,一碗药搁她鼻下过,一样一样给你闻出来,但是你小外甥女就不行了。

    雁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将铜人的穴位摸得清清楚楚,我不教她医术,她寻着空的偷学,有回她爹过去,她一本正经告诉她爹,自己学了大本事,三针!”

    江佩蓉比划了三根手指,“三针将她爹扎面瘫,她爹年轻的时候,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人见人夸,当时就控制不住流口水。”

    她现在想起那个画面还觉得可笑。

    “雁儿学什么都是一遍就会,小圆圆就是她姐姐的另一个极端,医不行、文也不行,药认不清,字识不得,倒是个爱玩闹的性子,成日舞刀弄枪的,功夫也不行。”

    江佩蓉叹息摇头,脸上却没有半分失落,“你这些年打猎为生,想必箭术了得,回头便教圆圆张弓射箭吧。”

    姜从容晓得姐姐绕这么一大圈,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好让自己被亲情感化,彻底放下。

    可是,他能放下吗?

    他还能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吗?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都是这些年在奇峰寨的经历。

    那是个土匪窝,烧杀抢掠。

    他还怂恿知州,故意丑化摄政王。

    为了身份合理,他甚至纵容手下杀了那猎户一家……

    过往一页页在脑中翻过,他没想过自己这根江中浮木,有一天也可以落地生根。

    安稳生活……他想到了陆安用。

    陆安用早一步进京,应该已经做了不少准备,他必须得找个机会出去,与安用好好聊一聊。

    姜从容满心思虑,直至天明方才浅浅睡去,才合上眼没多久,便又听到外头有响动。

    “外头怎么了?”

    小厮福瑞进来回话,“回二爷的话,是陆府上门下聘。”

    “下聘?”

    姜从容摇了摇刚睡醒的脑袋,雁儿不可能改嫁、圆圆年岁太小,莫不是姐姐要二嫁?

    “是……哪家?”

    福瑞连忙道:“回二爷,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绿萼,提点大人收她为干女儿,前些日子便住在郡主府了,今儿是她的夫家上门,提点大人正在招待,二爷要去瞧瞧吗?”

    热闹?

    说不准有机会混出去,姜从容去了前头。

    路过前院,他隔窗远望。

    绿萼背靠摄政王府,陆父、陆母都不敢小觑,但是陆家还有一尊大佛——陆老夫人。

    今儿她便一同来了,正一口一个“旻儿是我陆家长房长孙”、一口一个嫡庶尊卑,好似那是天底下顶了不起的事情。

    话里话外,是绿萼高攀了她的好嫡孙。

    这正妻的婚还没成,她已经担心起妾的事,旁敲侧击,有意为自己孙儿纳妾。

    苍旻听得心惊胆战,唯恐祖母言语冲撞了提点大人,几次想要让祖母少说两句,又碍于礼节,不敢在长辈面前肆意插嘴。

    他歉疚看向斜对面的绿萼,目光收回时,扫到窗外一影。

    不甚清楚,却有些熟悉。

    好像哪个晚上、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是这样远远一瞥。

    “王爷、王妃驾到——”

    通禀声传来,众人起身,“参见王爷、参见王妃。”

    “免礼,坐。”

    沈雁归和墨承影上座,随口聊了几句,沈雁归问道:

    “听老夫人的意思,似乎是嫌六礼麻烦?”

    陆老夫人一改方才傲气,俯首帖耳、气气道:“王妃误会,臣妇只是觉得绿萼已经和旻儿有了孩子,一家人倒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早日入陆府才是正道。”

    虚礼?正道?

    怕不是觉得绿萼一介孤女,配不上她的好孙儿吧?

    难怪在纪州时,绿萼整日忧心,也难怪母亲会特意收绿萼为义女。

    沈雁归嗤笑一声,“苍旻,你也这样想吗?”

    倘若苍旻跟自己父亲当年一样懦弱,沈雁归不惮毁了这桩婚事,将绿萼留在自己身边。

    左右王府有实力,不差多养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