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日记来看…
经此二事,哪里还能有睡意?
华服男孩穿好衣衫便去寻人,然后在下人的叙述下,于母亲的房间内找到了一本小册子。
而这里面的内容,令他的三观乃至认知都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动摇————缘一似乎是在察觉到父亲打算改立自己为继承人之后,才有意提前了离家前往寺院的时间…
他甚至,连母亲的临终都预料到了。
母亲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因为患病而导致左半身行动不便,并深受其苦。
哪怕是平日里走动,长发女子都得扶着一侧的房门或扶手才能稍稍挪动脚步。
左半身…翻阅到此,华服男孩的目光顿住了:左…
似乎,每次看见缘一,他都一直抱在母亲的左腰侧。
所以,缘一他并不是在粘着母亲撒娇,在这一刻,继天赋上的挫败后,华服男孩又被自己的弟弟深深地打击到了:而是在支撑着,被疾病所折磨的母亲…
嘀嗒——
捏着纸页的小手猛然曲起,将平整的纸捏得皱皱巴巴。鲜红的血珠掉落下来,砸在男孩光洁的手背上。
就在那个瞬间,另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襟,男孩额头与手臂上都暴出了大片的青筋,瞳孔乱颤,鼻腔溢血,他将后槽牙咬得紧紧:我听到了嫉妒之火灼烧自己身体的声音。
并开始打从心底憎恨起那个名为缘一的天才…
崂山掌门阖目轻轻叹息:“或许,在愤怒与嫉妒、不甘与自卑之外,岩胜也有对自己没发现母亲生病的自责与懊悔吧?”
笙箫默跟着唏嘘:“我约莫也明白为什么之前的炎柱会失去信心了。”
自己拼命修炼得来的东西,人家天生就会,还对此不屑一顾,是个人都会自闭。
“就像你每天拼命修炼,结果别人不过睡了一觉修为就超过了你一样。”
本以为世人都无完美,结果这家伙甚至连心性、脾气…都无一处可挑剔。
换谁谁受得了啊。
自然,年仅七岁的岩胜也受不了。
为什么会有人生来便如此完美呢?
过人的天赋,强大的力量、惊人的悟性…
还有一颗光明浩大、博爱众生的心。并且默不作声地做着种种善行,将唾手可得的权利让出,即使被人误解,也不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一二。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这种人出生呢?
又为什么,要让这种人,成为他继国岩胜的弟弟?
算我求求你,戴着日轮花纸耳饰的短衫男孩安静地站在那儿,眼神干净澄澈,浑然不知兄长心中多到快要漫出来的毒汁———快点去死吧。
像你这种人,就不该降生在这个世上。
你这种人的存在,只会颠覆这个世界的常理。
更颠覆所有人的认知,扰乱所有人的心境。
清晨来临,得知消息的家主当机立断,连下了几道指令,一是为自己的妻子举办葬礼,二嘛…
父亲,派出了使者前往寺院,试图把缘一带回来。
他想要天赋更高的继承人,不愿意将就。
为此,扎着高马尾,武士装扮的男子领命而去。经过一日的赶路,他立在围墙的头门外,向正拿着竹扫帚清理石阶的布衣僧人询问什么,得到的回应却只有摇头与摆手。
———然而缘一根本没去那里…
他就这样子…
背着小背囊,短衫男孩踩着木屐,在白光中,渐行渐远: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谁也寻不到线索。
躲在门外,听着内室父亲与属下的对话,华服男孩心底可耻地涌上了一股甘甜的名为“欣喜”的感情。
无论他是被人绑架、失足跌入山崖、还是命丧于熊之口,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继国缘一“死了”。
最差最差,即使他还活着,也远离了继国岩胜的生活。
继国岩胜可以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了。不必再担心失去什么了———虽然他是父亲别无选择之下,才定下来的继承人。
那之后,我过了十多年安稳的生活。
十余年的时光似潺潺流水,奔腾而逝。昔日的华服男孩已经长成高大俊逸的青年,不变的只有那赫色的发丝。
远离了让自己妒忌的源头,不用再对某些东西耿耿于怀,这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轻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一般。
然后,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手拉着还没有自己腰高的男孩,一手轻轻逗着黑发女子怀中的婴孩,青年的目光带着慈爱,也十分温和。
那种平静而千篇一律的生活,让我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但是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湖面”,转眼就被投入了“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天晚上,队伍在野营时,遭到了鬼的袭击。
已经停滞多年的时间也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尸横遍野。
最后能够带来光明的篝火也被头生双角的食人鬼扑灭,密林内,身穿铠甲、腰配刀具的武士们倒了满地,根本不是那突然袭来的食人鬼的对手。
唯一还有行动能力的青年将手中的断刀捏得咯崩响,白着脸地往后退去。
那是一场我们根本不希望发生的再会…
就在青年也将惨死鬼爪之下时,和他容貌相差无几的红衣赫发青年从天而降,披了满身的月华,拔刀而出,一刀,斩断了食人鬼的脖颈。
从鬼的魔爪中救下我的人,正是缘一。
赫发、斑纹、日轮花纸耳饰。还有那像岩石般不曾动摇过半点的眼神。
从鬼的脖颈处喷出的血溅在了脸颊上,跌坐在地的青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弟弟。
与孩童时代的玩闹不同,他的剑术,已经以趋于化境。甚至连人外之物都能轻易斩杀…
在看到缘一之后,我的那份平静瞬间支离破碎…
嫉妒与憎恨,重新开始灼烧起了五脏六腑。
而略低头,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兄长,红衣青年一开口,却是:非常抱歉,兄长。
缘一为自己的姗姗来迟,以及我部下们的死,深表歉意。
单膝跪在青年面前,红衣青年恭敬地垂下了头。
而青年的表情已经可以说是怀疑人生了: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一个实力与品行的无懈可击的完人…
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他那强大的实力,和已经出神入化的剑技…
于是,我抛弃了家庭和妻儿,就此走上与缘一相同的猎鬼者之路。
只简单的带了些干粮,青年旁的什么都没拿,相当于净身出户,将自己呆了二十几年的继国家留给妻儿,独自与红衣青年前往了鬼杀队。
无论对谁,缘一都愿意将剑技与呼吸法倾囊相授。
红衣青年会认真地指点鬼杀队每一个剑士,一点一点地改掉他们错误的地方,让他们的剑势更加精准,落刀更加凌厉。
遗憾的是,尽管他指点再多…
但猎鬼者中却没有一个人能达到与他相同的高度。
于是缘一开始结合所有人各自擅长的领域,细心指导他们对呼吸法进行改良。
就这样,从日之呼吸中逐渐派生出了其他呼吸法。
“等等,那发型,那发色…”眼尖地瞥见屏幕上与其他剑士站在一块的一个金红色头发的男子,落十一懵了一下:“是炼狱家的祖先吧?”
“他们居然那么早就开始猎鬼了?啊、不对,”此话一出,他就知道自己犯傻了:倘若不是这么早开始猎鬼,那炼狱家怎么可能会有关于日之呼吸的记载呢?
是他糊涂了。
并不受他的影响,继国岩胜的叙述还在继续:伴随着斑纹剑士的增加,猎鬼者的战力也在节节攀升。
就连我的身上,也很快便出现了斑纹…
火焰似的纹样,并且同样是从额头一直往脖颈下方蔓延而去的———与缘一十分相似的斑纹。
但到头来,我也还是没能练成日之呼吸。
我能驾驭的,就只有从日之呼吸中派生出的月之呼吸而已…
心理年龄过小的幽若尚且不懂这对继国岩胜来说意味着什么,咬着颗灵果含糊不清地道:“但是月之呼吸也已经很厉害了吧?”
“日月本来就是地位相同的啊。只是职责不同罢了。”
可惜,在继国岩胜眼中,远不是这么回事。但是事已至此,也无法更改什么。他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以期待自己的剑术能够更加高超。
但事实又给了他迎头一棒。
就在我认为自己只要勤加锻炼,将来一定也能…追赶上缘一的时候…
斑纹剑士们却开始接二连三地身亡…
前一天还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就卧倒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一时间,这件事情在鬼杀队引起轩然大波,剑士们在斩鬼之余,纷纷讨论起来,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人寻到了问题所在。
调查后得出结论证实,斑纹只是在提前透支生命,所以剑士的全盛时期[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
青年从来不惧怕死亡。不论是武士,还是鬼杀队队员,几乎都是与死亡相伴,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意味着我已经没有了未来,没有时间再通过锻炼去追赶缘一了…
只要变成鬼,所有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夜色沉沉,俊逸非凡的男子着玄衣盘膝端坐于屋顶之上,他勾唇微笑,言语中尽是蛊惑之意:只要变成鬼,就能永远活下去。
你想要将剑术练到极致,而我想把那个什么呼吸法的剑士变成鬼。
变成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鬼之始祖,青年瞳孔猛烈地晃动着:只要不被斩杀,就有无限的寿命,就不用担心没有时间,去磨练自己的剑术。就有时间,去追赶太阳。
怎么样?玄衣男子哼笑一声,其音悦耳无比:你与其他剑士不同,毕竟你起码还有选择的权力。
………青年没有移开视线,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动了动,然后,猛地攥紧。
“他答应了。”东华上仙眸光暗暗:“可是啊,这条路,分明与死路无异。”
谁让连无惨本人都打不过继国缘一呢?
可惜,当时的继国岩胜没能勘破自己心魔,真的以为自己寻到了一条生路,暗喜着,接过了从恶鬼手中递来的“救命”的绳索————我一直在心底期望的事情终于成真了。
从今往后,我将摆脱一切束缚自己的枷锁。
至少当时我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但是你却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别六十余年,本该早已死去的斑纹剑士,日之呼吸的使用者,继国缘一,再次出现了。
化身为黑死牟的继国岩胜无从得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能够知道的,能够感受到的,唯有震撼过后胸膛内的燃烧得更旺、更烈、几欲将人焚成灰烬的嫉妒的火焰。
你再次展现出了你那颠覆世间常理的强大,并以一场完胜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红色的刀尖没入土中,白发老人在声势浩大的一击之后,双手犹握日轮刀,却再也没有举起,而是垂着头,站着死去了。
徒留被砍了一刀的恶鬼傻站在原处。
无论是谁…连那位大人都从未战胜过你…
甚至从未有人伤到缘一分毫…
为什么?注视着老人,六目的鬼瞳孔缩得小小的,鼻梁骤地深深皱起,俨然已经怒不可遏:为什么你直到现在都在折磨我?!
刷!
利刃掠起寒光,紫白色的弧形刀罡被平挥而出,将老人的尸身拦腰斩断。
可恶!
血血迸溅,被红色袖口覆盖的手臂、连着头颅的肩膀…老人残破的碎肢中,一只被撕裂的花朵与方块纹样的小小锦囊自心口飞出,滑出两节断笛。
我会把这笛子…
七十多年前的夜晚,年仅七岁的短衫孩童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被白布裹起的竹笛,满怀敬仰与喜爱之情,红着脸微笑道:当做兄长来珍惜。
……六目之鬼的视线凝固了。
住口,晶莹的透明水珠在他的眼眶内打转,越来越多,直到再也装不下,往外流淌:别再说了…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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