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麒麟宫里深宵燃着烛火。
贤妃崔贞儿在会客。
林深重取下兜帽,恭敬地向贤妃行礼。
贤妃温温柔柔地说:“林大人是陛下信任之人,不必对本宫如此多礼!”
虽则贤妃这样说了,林深重还是礼数周全地行完了礼,他深宵入宫,已是犯禁,若是同皇帝宠妃一副很熟稔的样子,越发不好说了。
是的,他不想进宫,但他有必须进宫的理由!
“不知林大人深夜求见本宫,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贤妃开门见山地发问。
林深重默了几息,终是开言:“旬月前,有人给我寄了封匿名信,称琼楼魁首沈氏已经中了‘噬心草’之毒,只要循着这毒草的味道,就能找到沈氏……”
林深重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试探贤妃的反应。以他猜测,天下间,能毒到沈令仪的无非医家或是农家两家。医家自诩治病救人尚且不及,定不会参与用毒害人的事情里;农家嘛,多数也一心钻研农事,倒是这崔家……似是心有旁骛。所以,他有理由怀疑,匿名信是崔家投的。崔家与沈令仪有何过节他不清楚,也不想管,但他急迫想知道如何能快速抓住沈令仪那个妖妇!
那日,他带着西域灵犬,循着“噬心草”的味道,竟一路追踪到了章台宫前。
玉京郊外数起凶杀案的发生,使新朝备受质疑,如此时刻,皇帝自然是希望越早破案越好,他持有便宜行事的圣旨,自然就领着人闯入了禁宫。
灵犬一路领着他们去往凤仪宫,他们亲眼看见,琼楼主同皇后在说话,他以为沈令仪欲对皇后不利,当机立断地闯了进去。
双方对峙间,皇帝、德妃、贤妃很快也赶来了凤仪宫。
虽有灵犬相助,他们也在玉京兜兜转转了许多天,直到今日才发现沈令仪的踪迹。林深重暗暗握拳,下定决心此次无论生死必要擒住这个老妖妇,为……
还来不及深想,沈令仪率先发难,直直向皇帝陛下攻去。
林深重知道沈令仪很有些邪门,武功诡绝,但他没有想到,沈令仪居然悍勇到在数百人中如探囊取物般抓住了陛下!这已经不是仅仅用武功高来形容了,这简直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了。
皇帝被擒,所有人都投鼠忌器、束手无策,幸亏皇后顾全大局,肯以自身换取皇帝安全。
沈令仪劫掠皇后招摇而去,他们却毫无办法,因为沈令仪根本就没有在地上行走,自然未曾留下味道,两条西域灵犬摇着尾巴原地兜圈子,他们再也无法进一步。
“林大人莫非是找本宫寻求追踪犯人的方法不成?”
贤妃扶着肚子,巧笑嫣然道:“那本宫可爱莫能助了,追寻凶犯不是你们廷尉司的强项嘛!”
林深重老脸一红,窘态立现。是啊,是他太急于找到沈令仪,是他报仇心太切了,怎么会想到深宫里的宠妃或许有找到沈令仪的妙法呢!罢了,还是再寻他法吧。
林深重后退一步,态度更加恭谨地抱拳道:“是臣唐突了,深夜打扰娘娘清梦,臣有罪!”
说完,林深重倒退着就欲离去。
“林大人,本宫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的手段助你追踪逃犯,但——那沈令仪也不是神仙,还能总不落地,只要她落地,就会将气味沾染在地上,你只要扩大搜索的范围……”
林深重一激灵,霎时如同醍醐灌顶般通透了。
“多谢娘娘指点,臣这就去将妖妇捉拿归案!”
被林深重这一扰,崔贞儿也失了睡意,就命身边的宋嬷嬷去小厨房取碗杏仁露解解饿。
宋嬷嬷奉上杏仁露,见贤妃似乎不急着就寝的样子,就挨着贤妃,小声道:“娘娘,这噬心草倒是有奇效,就是沈令仪这个妖妇,也扛不住它的药效!”
贤妃饕足地咽下杏仁露,眉开眼笑道:“哼,管他是妖是仙,就没有噬心草拿不下的,这可是我们崔家珍藏的宝贝!是先祖走遍神山大泽寻来的天材地宝,唉,只可惜,用一样,少一样了!”
宋嬷嬷陪着笑,小声恭维道:“这都是身外之物,自然是陛下的圣宠更紧要些,如此机密之事,陛下也只委托娘娘,可见,您才是他最最心尖子上的人儿……”
话到此处,宋嬷嬷猛地打住,她看到贤妃原本平和甚至还有几分喜色的面容沉了下来,黑亮的眸中似有阴霾闪过。
崔贞儿沉着脸,杏仁露也不吃了。宋嬷嬷吓得连连打嘴:“是奴婢说错话了,惹得娘娘不开心,娘娘饶了奴婢吧。”
宋嬷嬷虽然不甚机灵,却是娘亲为她物色的下人,胜在老成持重、忠心耿耿,她需要玉宁那样机灵的,也少不了宋嬷嬷这样忠心不二的。
按住宋嬷嬷欲继续打嘴的手,崔贞儿轻叹:“与你何干!我不过心里一时不痛快而已!”
宋嬷嬷觑着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地悟了几分。要说娘娘与陛下,那是青梅竹马,打小的情分。原本,娘娘一心以为能做陛下的正妻,陛下私下也这样承诺过,奈何形势比人强,娘娘这个梦想终究落空。若说从前崔家煊赫的时候,这个正妻,崔家嫡女也是做得的,可如今崔家式微、人才凋零,娘娘又身体不佳,就被萧家嫌弃了,另娶了李家的姑娘。娘娘的不甘与愤怒,她是懂的。失了正妻之位不说,就连长皇嗣也被金华宫那位抢了先,娘娘心里的憋屈哪还少的了?!好在,她始终是陛下心里的白月光、心头好,娘娘也就剩下这点儿慰藉了。
可是,那晚,凤仪宫里发生的事儿,似乎又颠覆了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皇帝被沈令仪劫持,德妃、贤妃具都束手无策地时候,皇后挺身而出,表示愿意用她换下皇帝。皇后甚至连借口都找好了,她身形娇小,更便于沈楼主劫持。可不是嘛,陛下身材高大,要高出沈令仪一个头,沈令仪哪怕有通天之能,拖着身材高大、武功不俗的皇帝闯宫,自是不易的。
想不到皇后小小年纪,却很通人心。她不但自愿替换皇帝,还提供了劫持她的好处,身份贵重、身材娇小、不通武功,沈令仪如果不是傻子,就一定会同意的。
可就是这样的善解人意,就是这样的顾全大局,就是这样的情深义重,令处在危险中的皇帝也动容了。他不顾沈令仪的钳制,奋力挣扎着,待沈令仪稍有放松,就急切地高喊:“月儿,别过来!”
那一刻,德妃、贤妃都花容失色,明白仅发愣间,她们具都失了先机,让皇后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美好起来。
宋嬷嬷当时是在场的,平心而论,那时那刻,皇后好风采、好气度、好——颜色。
火光憧憧、刀剑森森,皇后就那样镇定从容地走向沈令仪和陛下。
火光映得皇后的凤钗金光灿灿,映得皇后的凤袍翠羽煌煌,她就仿似神仙中人。
刀剑锵锵,一地男儿,竟不及那个娇小的女娃方寸端凝。
皇后一步步往前走去,像是踏花的仙子,又像是英勇的战士,眼尖的人一定都看见了,皇帝凝着皇后,瞳孔几度收缩。
沈令仪推开皇帝的那一掌是用了些功力的,皇帝踉跄向前间,一口鲜血也喷涌而出,德妃、贤妃焦急地扑过去相扶,皇帝却甩开二人,扭身望天,凄惶地高喊:“月儿!”
宋嬷嬷悄悄叹了一声,经此一事,皇帝的心尖尖,到底——是谁呢?!
贤妃低着头,抚着小腹,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嬷嬷明日回趟家里吧,叮嘱二叔快快去调查那件事情。年深月久,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寻访,有些人……不能留了!”
金华宫里倒是没有点灯,但夜明珠的光亮哪里能逊色灯火,只照得室内更加明亮,还不刺眼。
沈家巨富,随随便便就能搜罗几颗夜明珠来给德妃娘娘照明用,这也是德妃沈蓉的底气。可此刻,沈蓉却坐卧不安,她顾不得孕肚,在室内焦躁地来回走着。
沈嬷嬷心疼道:“哎呦,您歇歇,可不兴这样折腾自个儿的身子!”
沈蓉立住脚步,满脸不耐烦。
“崔家那个药到底靠不靠谱啊,说什么就是石头吃了,也会中毒,可你看,你看,老祖宗还是能飞天遁地。她若死不了,便是我们的死期到了。”
沈嬷嬷立刻闭嘴,她也怵老祖宗啊!虽然她知道,家里的老爷,甚至是先老太爷都不喜欢上头还有个老祖宗得供着,可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敢做什么,老祖宗手里有琼楼组织,她自己也有鬼神莫欺的功夫,所以,老祖宗就一直被当做老祖宗供着。直到陛下剿了琼楼且表示一定要想法子杀了老祖宗后,家里的老爷才心思活泛起来,怂恿娘娘联手贤妃,一起对付老祖宗。
贤妃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有人能哄着沈令仪吃下这个噬心草,沈令仪就是块石头也会中毒!
娘娘当时就替自己的父亲揽下了骗老祖宗吃下毒药的活儿。倒也是,普天之下,老祖宗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老爷的!因为老爷就是她嫡亲的后人,血脉关系摆在那里呢。
将噬心草下在供给老祖宗的血食里,她果然没有一丝怀疑地就吃下了。
可老祖宗的确是不同常人的,她竟拖延了几个月都没有毒发身亡,而且她也识破了沈家的杀心,再不肯回沈家。
沈蓉到底是孕妇,转了半天,还是累了,她挨着沈嬷嬷慢慢坐下。
“你说说,我这是不是叫给他人做嫁衣裳,费心费力地给自家祖宗下毒,让家里到处杀人抢婴儿……倒是成全了凤仪宫那个的美名,现在,宫里都传颂皇后娘娘智勇无双,就是陛下……我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蓉靠在沈嬷嬷怀里自嘲着。
沈嬷嬷就轻轻揉捏着沈蓉僵硬的肩膀,柔声劝道:“罢了,做都做了,也容不得咱回头了,奴婢看老祖宗久未服食血食,又中了毒……是迟早的事儿。您替陛下解决了这么个心头大患,他能不念着您的好?
沈蓉沉默起来,那天皇帝脸色不豫地追问皇后失踪与她有何关系,她知道有些事儿也终究瞒不住了,索性就将与老祖宗的关系和盘托出,并跪求皇帝原谅她的隐瞒。她哭得凄凄楚楚,说老祖宗就是悬在他们沈家头上的一把刀,她实在是不敢违逆,才写信骗了皇后出萧府,其他的事儿都是老祖宗一手操办的,她完全不清楚。
皇帝当时看她的眼神浮浮沉沉,最后竟拂袖而去。
直到凤仪宫那晚,她才再次见到皇帝。皇帝金冠束发,龙袍规整,显然是早得到消息赶来的。她望着皇帝,帝威日盛的他,更令她痴迷不能自拔。
贤妃来得也不慢,她们三人算是前后脚到的凤仪宫。
沈蓉靠近皇帝,想表示一下相思之情,可皇帝却在蹙眉琢磨当场的情势。沈蓉一口银牙咬碎也无济于事,好在贤妃也是一脸失落地站着,显然也没得着什么好。
呵呵,林深重那个废物,到底在磨叽什么,还没有动手?
沈蓉突然从沈嬷嬷的怀中直起身子,扭头问:“你觉得那日的情形……是不是有些怪异,林深重似乎早就进宫了,为什么我们到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打起来?老祖宗可是吃了林深重幼子的心,他该恨老祖宗入骨……为什么,他们没有先打起来,这里——有问题!”
沈嬷嬷偏着头,思索着娘娘的话,她喃喃道:“您一说,奴婢也有些奇怪,老祖宗进宫,为什么不来找您,反而去了凤仪宫?难道,她还惦记着回龙山里的……”
沈蓉凝眸,脸上神色变幻莫定。
“是啊!老祖宗总盯着她不放,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难道她还是骗了所有人,断魂崖下,她还是有收获的?”
红唇勾起,沈蓉笑了:“管她有没有收获,就是没有我也能说得她有!他们已经离心,我就不信还能重新缝补起来?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