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冰凌已经开始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江南毕竟是江南,冰雪并存不了长久。
瑰月望着冰棱叹气,呼出一团白气,让她湿润的眼变得朦胧,只听得到她唏嘘的声音:“五舅母对我也很是慈爱的,没想到他们夫妻竟对殷家心怀怨憎。”
殷浩泽也叹了一回气,他不无遗憾地说:“我爹爹也不是祖母生的,但从我爹娘到我们兄弟都感觉祖母就是我们的亲祖母。说句不孝的话,我爹对祖母的感情绝对超过他的亲生母亲。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看到祖母骂我爹,怎能忘了给我亲生祖母上坟。我爹就是从心理上认为祖母是他的母亲,这使他常常忘了自己还有个亲生母亲。”
这个事情李瑰月是知道的,大舅舅的亲生母亲其实不是外祖母,而是外祖父的第一任夫人。这位先外祖母生大舅的时候,难产,血崩而亡。按照大越的习俗,这样故去的妇人不祥,是不能葬在祖坟里的,所以这位老夫人就单独葬在了殷家祖坟山旁的一个小山包上。
大舅舅因为外祖母无微不至地照顾、陪伴,完全从心理上承认外祖母是他的亲生母亲,对于他事实上的生母反倒有些抗拒,这就造成大舅舅在年少叛逆的时候,常常故意忽视生母的祭扫,惹得外祖母大为气恼,常常举着小棒子要打大舅舅。
当然这些都是瑰月听自己母亲殷四娘讲的。母亲说,她的大哥,也就是大舅舅在这件事上的叛逆持续了好多年。
可不是持续好多年了,连生了浩泽表哥大舅都依然故我。李瑰月忍不住暗暗发笑,大舅在这件事上的“不成熟”,其实正是他与外祖母母子相得的印证。
殷浩泽贼兮兮凑过来,对瑰月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他就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殷家的人都记得他的亲生母亲,也是要通过这样的母追儿逃的闹剧,来证明他是有母爱的,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所以,他每年都乐此不疲地闹这样一出。”
瑰月偏头,疑惑地看殷浩泽,大舅这样曲折的心思她不懂。
“你不懂了吧,有一次我爹喝醉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瑰月目瞪口呆,大舅舅一本正经的外表下,居然还住了个这么调皮的孩子?!
“那——毒确实是五叔夫妻下的?”
说回正事,殷浩泽表情郑重,语气沉凝:“确实是他们!那个调料是五婶儿从娘家带来的,煲汤汤鲜,炒菜味美。花大夫说那是湘州那边山里的一种香草提炼的,那边老百姓也常常拿这个粉末调味。至于水井里,则被投入了一种鱼,这种鱼本身没有毒,但它的排泄物同那种调料一起就能生成剧烈的热毒,而且只针对妇人。”
瑰月喟叹:“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花大夫也是奇人也,这样的投毒方式也能被他发觉!”
“啪”的一声,殷浩泽敲击几案,指着瑰月,眉飞色舞地说“这还要感谢你啊!花大夫说,这种相生相克的投毒方式,就是你上次给他的那本医书里讲的内容之一。”
“噢?”瑰月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表哥,然后迷惘又遗憾地说“我完全不懂,只死记硬背地照搬,若是我肯用心一二,说不定也能发现一些线索!”
殷浩泽又想上前拍瑰月脑瓜子了,想到俩人如今身份,到底忍住了。唉,人大了,倒活得越来越束手束脚了!
“欸,你也不用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须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能记下那长篇累牍的内容,适时地将这些精深的学问传给花大夫,然后由花大夫来接受并发扬光大。可以花大夫以后不管救了多少人,里面都有你不可或缺的功劳!”
李瑰月眨着眼睛一想,表哥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她不由心情大好,调皮地说:“如此说来,我也算是间接的功臣了?”
“月儿,地涌有异动了!”殷浩泽冷不丁抛出一记炸雷。
“什么!”
瑰月惊跳起来,脸上神情从疑惑到震惊又到疑惑。
“我这次来,除了受两位老人家之命给你报平安,免你挂念,另外就是祖父叮嘱我告诉你,地涌有异动了!”
地涌,那个神奇又危险的所在,殷家千百年来守护的地方,有异动了?!
瑰月惊恐地问:“到底什么情况?”
殷老太爷准备带长子赴镐京,为次孙浩泽向长公主府求娶如意郡主。就在父子二人准备成行的前一天,殷老太爷突然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只有四个字——小心有诈!
殷家人最大的秘密与责任就是思飞台下地涌的安全,老太爷收到匿名警告信后,疑窦丛生,又联想到近期发生的一些奇怪事情,生怕真与地涌有关,老人家对赴京之行就迟疑起来。
也就是在当晚,思飞台上刮起了一场规模不大却声势不小的龙卷风,连摘星楼都受到了损毁。
普通人只当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天灾,殷老却知道,这恐怕是地涌有异动的前兆。
次日,殷老让殷家所有男丁领着奴仆们在思飞台上收拾残局,他自己则悄悄进入地下密室中,用自己的心血加固了封印。幸而,殷氏心血还是能平息地涌中蠢蠢欲动的怨毒之念的。这次异动给了殷老一个警醒,地涌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如果他擅离河阴,有心思不良的人打地涌的主意,那就追悔莫及了。他,不能随便离开殷家!还有,千年来,这个秘密到底有没有外露呢?如果有,殷家后人的血可轻易打开密室,这太危险了!太容易被有心人觊觎了。所以,殷家后人也不能随便离开河阴!
“浩泽哥哥,你也知道这些秘密了?”瑰月更心急了,上次的时候,连大舅舅尚不知地涌之密,如今,浩泽哥哥他们都知道了,可见,事情的确是很危急!
殷浩泽摸摸后脑勺,叹道:“可不!发生了五叔的事儿,祖父索性将这些秘密告诉了所有殷家后人,除了大哥家那屁事不懂的娃娃,我们都被祖父严命不可随意让自己受伤流血。还有你——也要格外小心。”
瑰月半是尴尬半是苦涩地说:“我那是意外,也许是误打误撞地密室禁制失灵了。”
浩泽心叹,所有殷家人都喜爱月儿,大家都在心里遗憾这么招人喜欢的孩子居然不是殷家的血脉。但——按祖父的意思,此事怕是还有峰回路转的改变。那个结论祖父已经非常笃定了,但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能是真的吗?他们都心知肚明月儿的来历,祖父不会是魔怔了吧?浩泽是这样想的。
“反正祖父的意思我传达到,你可不能随便受伤流血哦!从前不知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殷浩泽的命是这样矜贵的,呵呵,你也是哦。”
李瑰月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冲表哥笑笑,她不能指望一个心里向来没有什么挂碍的人多考虑她的心里感受!她孺慕殷家每个人,深知他们对她的爱是真诚而浓厚的。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难过,深撼她并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并不敢心安理得、正大光明地接受殷家众人的厚爱。
“怎么说的话,难道五舅夫妻的目的不是单纯的报仇泄愤?”瑰月岔开了话题。
“你终于找到了重点!”
正事说完,殷浩泽又开始吊儿郎当。
“五叔就是被五婶儿撺掇的,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女人的枕头风这么厉害!”殷浩泽咧着嘴,做了个十分夸张的不寒而栗的表情。
瑰月挑眉,心想:表哥说我不会找重点,那他爱跑题,他知道吗?
“事发后,五婶儿就不见踪影了,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瑰月又皱眉,她确实没有想到,曾经看起来很慈爱的五舅母,居然是个狠起来连亲生骨肉都能舍弃的人!
“那五舅呢?他如何了?”
殷浩泽很有些怒其不争地嚷嚷:“怎么样?五婶儿一走,他就懵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住地说‘难道我错了?难道我错了’!”
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整件事情很明白。五舅舅恐怕本就有心结,故而经不得旁人挑唆。五舅母只稍稍一挑拨,他就能做下弑母之事。但从前外祖母对他的好他又不是完全不念及的。在他极度矛盾时,五舅母逃离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可能受到了枕边人的挑拨、蛊惑,做下了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唉!”瑰月叹气:“他当初做得有多绝,现在就该有多悔!人跟人就是这样的不同,同样不是外祖母所出的大舅舅就没有像他这样偏执,大舅知道用心去感受,所以他感受到了母爱,收获了幸福。五舅则不然,他心里定是一直存着怀疑的种子,不肯面对殷家众人的善意、友爱。其实,也不完全怪五舅母挑唆他,应该说,是他自己放任了心魔的作大。”
殷浩泽点头,称赞道:“我发现你现在讲话很有深度呢,做了世子夫人果然不同了。”
并不接浩泽的调侃,瑰月反而问:“五舅母真实身份不简单吧,可有查到点儿什么?”
“查到一些,并不多。”
殷五夫人范氏乃湘州人氏,据说是个普通秀才的女儿。当年殷五爷游学湘州,结识了范氏,对其一见钟情。殷老太爷在儿女婚事上是个很开明的人,并不十分注重门第家世,只要身家清白,孩子们情投意合,他老人家一般不会反对的。殷老夫人因为不是生母,更不会随便干预幼子的婚事。这样殷五爷就顺利娶到了范氏。
“十一特地到湘州湘潭五婶儿的娘家探访,发现范家已经人去楼空,左邻右居居然都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殷浩泽皱眉诉说调查情况。
“这么说,线索断了?”
“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吧。许多事,其实是我们疏忽了,她这个姓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儿呢!”
“噢?怎么讲?”表哥这样一说,瑰月就更奇怪了。五舅母姓范,这能说明什么?
殷家因为身负特殊使命,对大越各方势力也是格外关注的。当然,殷家也有这个能力探知这些。当年,大商帝国亡国不过是殷家人厌倦权力斗争,只想安心守护地涌,才让出了这片土地的王者之位,但一些自保能力殷家还是留存了下来。毕竟,赤手空拳是保护不了地涌之险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在河间,有个古老、神秘、强大的家族,这个家族行踪诡秘,行事亦正亦邪,让人看不清路数,他们就姓范!”
殷浩泽摸着鼻子说:“当然,我们并不能确定五婶儿一定是这个范家的人,只是看她行事路数和神秘失踪的状态,有此猜测而已。”
“范……范……我最近,好像老听到这个姓呢!”
瑰月眯眼沉思。
殷浩泽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思绪:“嗐,天下姓范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姓范的就是那个河间范家的人,那还得了!我就是奉祖父之命,给你提个醒而已。”
瑰月点头:“你说的也是,外祖父、外祖母无事,我就放心了,还有众位舅舅、舅母,都请一定要好好的!”
殷浩泽低头,觑她样子,她似乎略有伤感。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被迫出嫁。在萧家这样复杂的大家族中生存本就不易,最近还接连遇上不好的事儿,能不伤感吗?没有哭鼻子,已经是小姑娘坚强了!浩泽只有温声安慰她:“没事儿啊,大家都会好的。我看昊明对你也并不是无心,男人从前有点儿糊涂事儿,只要他肯改过,从此后好好对你,你就不要太过计较了。他这次不惜得罪他祖母也要替你出头,也是不容易的!他在萧家,地位其实并不十分稳固。”
瑰月点头:“我知道,表哥你回去后代为禀告众位长辈,月儿定会尽最大的努力过好,让他们放心!”
殷浩泽突然就有了种老怀安慰的感觉,这个他们捧着护着的小表妹其实并不脆弱。
就像一竿修竹,娉娉婷婷,也柔韧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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