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念与其他武将不同,他自幼天赋异禀,不但熟读兵书策论,四书五经也同样能倒背如流,可算是个文武皆通的全才,兼之他曾四处游历闯荡,又知晓许多民间的奇闻异事。因此只要不涉及朝廷政事,与沈燃交谈起来倒可以说是非常融洽。
两人笑吟吟的坐一起聊天,薛念言语幽默风趣,侃侃而谈,而沈燃面带笑意,在旁边认真听着,当然他也不是全程点头摇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言辞犀利,鞭辟入里,换言之,都能说到点子上,提起薛念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这副君臣相宜、其乐融融的场景看呆了旁观的一众人等,就连薛妩都不由得大大纳罕,而后稍稍缓下了自回到大将军府之后一直悬着的心。
她明白沈燃不喜欢她兄长。
相应的,薛念也同样不喜欢沈燃。
她这个同胞兄长自幼不喜拘束。
却因为帝王的疑心而束手束脚。
早几年因为年纪小,还能离开盛京四处游山玩水,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沈燃因为亲近柳士庄,对待薛远道又越发的忌惮和疏离,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薛念就只能收敛锋芒,日复一日的长留盛京城,领个闲差在纨绔堆里厮混。
虽然薛念嘴上从来不说,但作为兄妹,薛妩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意难平。
如果没有薛远道日日耳提面命的教诲,薛念根本就不服沈燃这个皇帝,更别提如今还有赵家的事儿横在中间。赵家出事那段时间,薛远道忽然莫名其妙以顽劣不堪为由,叫人狠狠的抽了薛念一顿鞭子。个中缘由,实在是让薛妩不得不深思,而深思了就觉得惴惴不安。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七岁那年的春日,和薛念跟着母亲一起到盛京城外的清净寺进香。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清净寺人来人往,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们跪于殿前虔诚叩拜。
薛妩也跟着母亲一起跪下。
唯有薛念不跪。
这与众不同的举动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其中也包括清净寺主持觉远大师。
觉远大师忍不住上前问道:“小施主为何不跪?”
哪知薛念却只淡淡道:“我只知求己,不知求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当时薛念还只有九岁,言谈举止间却已经带出了令人不可直视的气度与风华。
薛妩一直都明白,自己这个同胞兄长拥有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如果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他即便忍耐一时,也绝对不会甘于长久的屈居人下。其实除了担心会引起沈燃的忌惮之外,这也是薛远道始终不肯带薛念一起上战场的其中一个原因。
知子莫若父。
为人臣子首先要忠君,遵从帝王旨意,可一旦薛念兵权在手,若朝廷旨意不合他心意,恐怕他就未必听。
以往沈燃从不会召见薛念,薛念也是尽可能的避开他,两人没有任何私下相处的机会,即使互看对方不顺眼也起不了争执。然而此番,沈燃亲自到大将军府中来,这两人骤然碰在一起,无论最后是谁惹了谁的不痛快,她夹在中间都是为难。结果……
看着沈燃和薛念从茶换到酒,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推杯换盏,仿佛生死弟兄一样的情形。
薛妩擦了擦眼睛,都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看来不止沈燃性情有所改变,五年没见,她这个同胞兄长也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薛妩不禁松了口气。
先别管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
旁边的老管家薛忠却有些担忧。
见沈燃和薛念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紧着劝:“少将军,这酒酒性太烈,大将军这还有没回来,您和陛下还是少喝两杯吧。”
薛念是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在军中都少有对手。
未知沈燃酒量如何,可就算还不错,多半也是比不过薛念的。
万一薛远道还没有回来,薛念直接把沈燃给喝倒了,引得对方出丑,那可如何是好?
刚开始时,薛念对于薛忠的劝阻并不理会,直到薛忠第九次忍不住出言劝阻,薛妩也意识到不妥开始跟着劝,他才终于笑着放下了酒杯,感慨道:“在家里喝酒就是这点不好,总要被人管头管脚,不能尽兴,让陛下见笑了。”
“怎么会?这正说明有人惦记你。”
沈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过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朕与你难得投契,偶尔醉上一回也无妨。”
薛念闻言哈哈一笑。
他薄唇微勾,缓缓道:“陛下说话果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臣能得陛下一句知己,一句投契,铭感五内,臣身家性命尽托付于陛下,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烛火明灭中,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表面平静之下隐有暗流涌动。
爪牙尚在的猛虎,再低眉俯首表忠心,也做不出卑微胆怯谄媚之姿,也依旧让人觉得凶。
就好比那一袭如火的红衣。他天生就自带光源,只要站在人群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注视让人侧目。
只不过旁观者毫无察觉,唯当事者心照不宣。
精致小巧的酒杯在莹白如玉的指尖蓦地一转,沈燃微微侧过头,琉璃般透亮的眼眸之中含了隐约笑意。他懒洋洋道:“朕自然知晓爱卿的赤胆忠心。”
刚才还是“公子”,如今就成了“爱卿”。
在大周,皇帝只有对官位极高或者极宠信的大臣才会这么叫,算是一种荣耀。
别管真心假意,面上都做了十足的真意。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是情谊深厚,相得益彰。
薛念静默一瞬,倏然失笑。
爱憎分明是他的本心,逢场作戏是他的不得已。
明明遵从本心那么痛快,怎么是个人都爱选不得已?
再次抬手举起酒盏,他缓缓道:“臣自饮三杯敬陛下,谢陛下对臣的信任。”
可沈燃却笑吟吟抓住了他手腕:“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爱卿要表诚意,这杯怕是小了些。”
停顿少顷,薛念侧过头看他一眼,笑道:“陛下说得是。”
而后叫薛忠换过大碗,果真痛痛快快连干了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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