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长案之上更漏的时辰,沈修妄回眸看向苏檀,轻轻拉起她的手。
“于尽良征兵一事你无需担心,经白日一闹,他不敢再胡来,届时京城旨意传来,青州百姓一定安然无恙。”
苏檀会意点头:“嗯。”
她信他。
沈修妄顿了顿,欲言又止,想到要紧事,指腹揉了揉她柔软的掌心,终是开口说道:
“方才那包袱里还有一个木球,里头我给你留了信,机关你会开的。”
“此事事关重大,我若瞒你,日后你知道后也许会埋怨我。可我若不瞒你,将你拖入这潭浑水,更非我所愿。”
“所以我做了这个木球,开不开,何时开,都由你自己做主。”
他说得郑重,苏檀也听得郑重,颔首道:“我明白。”
沈修妄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指尖重重摩挲两下手背,终究放开了。
他抬手揉了揉苏檀的头顶,宠溺笑笑:“我家檀儿最伶俐,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我还有何不放心的,我可放心了。”
苏檀眼眶有点发热,强忍着,没好气怼他:“我何时是你家的了……我姓苏,不姓沈。”
沈修妄使坏:“对,你是苏家的,以后我也是苏家的,我倒插门好不好?”
苏檀瞪他:“沈修妄!”
“嗯,我在。”
沈修妄不敢再逗她了,收起散漫笑容,“下次再见面时一定要认识我,可以吗,苏小姐。”
苏檀抿紧唇,声若蚊讷的嗯了一声。
如此这般,沈修妄不再耽搁。
他拿起方才脱下的玄色宽帽披风,穿在身上,抬手系带子,外衫的宽袖袖口往下滑,露出他的大半截小臂。
苏檀转身走回到案前,将方才研磨好的药粉倒入小瓶中,塞紧瓶塞,小心擦去瓶身沾上的些许白色药粉,握在手心,回身递给他。
一抬眸,恰好看到他左手小臂内侧的刺青。
一个很小,很娟秀的檀字。
她目光一滞,沈修妄适时察觉,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两颊倏然一热,红云一直爬到耳尖。
“这个……是……是在憩心谷时,穗香大姐拿我练针时随手刺上去的。”
许是担心姑娘不高兴,他又解释道。
“针尖沾了兰草汁,所以字迹和皮肉融为一体了,洗不掉的。”
苏檀不置可否,走到近前扶着他的手臂仔细看了两眼。
字迹工整,受力点集中于右侧,且手腕往手臂上方看,字是倒着的。
只有从手臂上方往下看,字才是正着的。
那几日她跟着容神医学药理时,穗香婶确实同沈修妄在院子外头琢磨什么来着,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字迹和方位怎么看怎么像沈修妄自己刺上去的,穗香婶只会刺图案,不会写字。
沈大人的掩饰好生拙劣。
苏檀只作不知,将手中药瓶递给他,说道:“后背的伤不能再崩了,记得上药。”
“嗯,多谢檀儿。”沈修妄接过,捏在掌心握了又握,心头暖暖的。
不再耽搁,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探头往外瞧了一眼。
确认没有旁人,回头对苏檀笑了笑:“我走了,你好生歇息。”
苏檀站在原地目送他,静静点头。
沈修妄回眸再深看她一眼,抬手戴上宽帽,黑色帽檐遮去他的上半张脸,也遮住满含不舍的双眸。
他站在清冷月色与融融烛火交界的明暗边缘,巍巍身姿,一如数年以前。
最后,他说:“檀儿,明日我要被押送回京,别来送。”
“待我凯旋之日,可以迎我吗?”
苏檀弯了弯唇,对他露出一抹笑,“好,我迎你。”
两人相视一笑,无声告别。
沈修妄回过头,脚尖一点飞身而出,彻底消失于茫茫暗夜。
满室阒静,窗前徒然洒下一地霜白清晖,似乎方才那片刻相见只在梦中。
苏檀恍惚片刻,有些怅然若失。
忽的,人影闪过,沈修妄摘下宽帽,回身倚在窗边,探头朝她招手。
唇边噙满笑意:“今年春已尽,等明年我们回鹿鸣别苑赏满山的桃花可好?”
“都是我种的。”
公子眉眼如画,去而复返,竟是邀赏花。
苏檀回神一瞬,忍不住鼻头发酸,故意傲娇说道:“你若能凯旋,那本小姐便考虑考虑。”
沈修妄朝她挑了挑眉,志在必得:“在下可是大魏常胜玉面都督,苏小姐现在便可开始考虑,届时赏花该穿何衣裙,簪戴何钗了。”
苏檀险些绷不住,“你……”
这人好生得意,又好生“无赖”。
沈修妄摆了摆手,潇洒离去:“这回我可当真走了,快关好窗好生歇息。”
话毕,飞身离去。
窗前空空荡荡,徒留满地清冷月光,肥绿芭蕉摇曳,再无人影。
苏檀往窗前走近几步,手搭在窗棱边,抬头望向夜空。
星子闪烁,皎月高悬,她缓缓吁出一口气,悠悠出神许久。
沈修妄按时辰回到牢中,将外衫和披风与乔煜对换。
贴身携带的艾草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揣着香囊放到内衫最里头,不想让它沾染上牢狱里的半分污浊之气。
乔煜目光淡淡掠过,收回视线,整了整衣衫往外走。
沈修妄开口叫住他:“乔煜,多谢。”
乔煜弯了弯唇,回头:“好生休整一夜吧,等回了京,怕是睡牢房也是奢望。”
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沈修妄默然垂眸,抚着胸口的香囊,若有所思。
乔煜出了府牢,径直去往魏知府为他安排的卧房。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红裙薄衫,楚楚动人。
见到贵人回来,连忙屈膝行礼,嗓音柔婉:“妙儿见过大人。”
乔煜眉头一皱,不悦看向她,“魏知府派你来的?”
“是。”
“下去吧。”
“这……”
乔煜面色不虞,“本官不需要,顺便告诉魏知府,为官之道圆滑无错,但也得学会认人。”
“是,奴明白。”
女子咬了一下红唇,目光不甘的从男子身上挪开,慢慢退下去。
这般出众的贵人,若能得一夜青睐,便是不拿银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
乔煜面色无波,推门进入卧房,褪下披风后,坐于案前沉默许久。
最后铺纸提笔,蘸墨伏案书写。
片刻后,对门外唤道:“无问,明早派人将此信送去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