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过窗,透过尚未闭紧的缝隙溜进来,拨扰烛火,晃动满室静谧。
苏檀默默握紧手中剑柄,抬眸看向沈修妄,一句交代后事问出口,两人相对无言。
沈修妄微微俯身,看向姑娘亮晶晶的眸子,唇角上扬,一如旧时那般吊儿郎当。
“沈某还没能追求到苏小姐,也未能一亲芳泽以解数载相思之苦,哪里就舍得安排后事了?”
他笑得荡漾,眉宇间满是柔情。
恍惚间,初见时那个纨绔恣意,疏宕不拘的沈小侯爷似乎又回来了。
苏檀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沈修妄,你瞎说甚。”
什么一亲芳泽。
每次你同他正经时,他偏偏不正经,这都什么时候了。
沈修妄微微敛起笑意,正了正神色,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低头与她平视。
“檀儿嗔的对,方才是我不好,瞎说什么我若不在的这些话叫你担心,我该罚。”
苏檀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嗫嚅:“我才没有担心……”
他本事大的很,还能从牢中出来,哪里需要她的担心。
沈修妄耐心哄道:“是,是我担心了,白日经此一遭我怕你生气怕你多想,所以今夜才扮做夜闯香闺的登徒子。”
“不会有后事交代,眼下我们只是暂别,我同你保证。”
沈大人果真“口不择言”,夜闯香闺的登徒子这个称谓都毫不犹豫往自己头上扣了。
苏檀抿了抿唇,重又看向他。
男子脸色发白,唇色也淡,想来定是白日流血过多所致。
她又有何气可生,沈修妄有自己的谋局和打算,不告诉她,只是怕将她牵扯于其中。
她只是心里有点难过。
这种时候,他竟还跑来将暗卫、银钱、利剑通通交给她,事无巨细安排得清清楚楚。
她愿意相信他有后路,能自保。
可她又不得不担忧,人,都是会死的。
苏檀动了动唇,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沈修妄,你交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保管,腰牌和印信待你回来再还给你。”
沈修妄如释重负,点头:“好,待我回来。”
他看着姑娘眸中澄亮跳动的烛火,好似漫天星子溺于其中。
她在看着他,她说等他回来将东西再还给他,其实言下之意是:
沈修妄,你要平安回来。
她不说,他也能知道。
沈修妄唇角漾开笑,握在苏檀肩头的手指不由地缓缓收紧,倾身俯首的姿势越来越近。
气息吞吐之间,苏檀睫毛颤了颤,只觉男子一张俊脸在眼前放大,越来越近。
她不由握紧手中长剑的剑柄,只感觉掌心煨出一层又一层黏腻的薄汗。
退也不是,避也不是,只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距离近到彼此呼吸交炽之时,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心跳抑制不住的加快。
沈修妄抬手轻轻覆于她的右脸颊,他的手掌很大,遮住了姑娘大半张脸。
拇指指腹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浅粉的唇瓣,比记忆中还要柔软盈润。
喉结上下滚动,他无声喟叹,随后撤开手指,俯首近前缩短最后一寸距离。
苏檀身子一颤,只觉炽热鼻息袭来,男子温凉的唇瓣从颊边擦过,贴着耳畔,往上蔓延。
最后轻轻落于头顶。
沈修妄拥着她,垂首落下一枚轻吻。
低声对她说道:“檀儿,我向你保证,一定平安回来。”
这吻有如轻羽拂过,很浅很淡;
却又好似一朵落花坠入古井无波的水面,忽的激起波纹,余韵悠长,经久不灭。
苏檀晃神一瞬,好似听到身体某处传出一丝细微的泥土崩裂声。
而后裂缝处开始发痒、发热,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萌芽。
她攥紧手指,无声点头:“好。”
得到回应,沈修妄抱得更紧了,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说道:“檀儿,那我能向你要一样东西么?”
“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想拥有一个你亲手为我做的绣品,香囊、荷包、腰带……什么都好。”
“许久以前的那晚,你坐在廊下为佩恩绣制药箱革带,那时我嘴上说着好丑,其实心里好生羡慕。”
“为何佩恩可以有,我却没有。”
“你不在的这些年,松鹤苑上上下下的人都留着你昔日送她们的物件,穿的、戴的,大家还能睹物思人……”
他哽咽一下,语气可怜:“唯独我没有,一样独属于我的都没有。”
“檀儿,我甚至羡慕姜嬷嬷她们,羡慕得快要发疯了……”
他抱着姑娘,心里也不知是委屈还是难过,索性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来。
他曾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什么都有,转头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
那种失落,无法用言语比拟。
苏檀静静听着他说完这些,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他可是沈修妄啊。
是骄矜不可一世,五花马千金裘,一呼百应,横踏京城的沈修妄。
他,竟也会说出羡慕二字。
苏檀感觉心头像是被人用力揉摁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沈修妄的后背,微微往后撤开身子,对他笑笑:“现做可来不及了,你若不嫌弃,我前几日刚做一个艾草香囊。”
沈修妄眼眸一亮,连连颔首:“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
檀儿给他的,就是最好的。
苏檀抿嘴笑了笑,转身去后头的小绣篓翻找一番,然后取出一枚鼓鼓囊囊的绣浅草纹碧色香囊。
淡淡的艾草香很是清新宜人。
沈修妄眉眼弯弯,伸手来接,苏檀却没立刻给,想到了什么,对他说道:“你等一下。”
说着走入里间屏风后头,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
指尖轻轻拉开香囊口,将平安符塞了进去,束紧,这才整理好走出外间。
苏檀双手拿着香囊递到沈修妄面前,“此次匆忙,下回送你一个更好的。”
沈修妄接过,爱不释手端详几眼,随后小心翼翼往怀中放,摸着胸口:“这个已然很好,现下我可不羡慕他们了。”
他现在这副神采奕奕,眼眸亮晶晶如获至宝的模样,与方才说出那些可怜兮兮的话语判若两人,苏檀险些被他逗笑。
沈修妄抚着胸口处的香囊,美滋滋地勾起唇角。
随后,转头看向墙边长案之上的更漏,笑意渐褪,眉头微蹙。
“檀儿,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