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退出满庭芳雅间,婉娘差人唤她去屋中说话。
屋内长案之上,摆着一个朱红托盘,盘中摆满碎金散银。
显然,都是方才台下看抛上台打赏的。
婉娘正捏着一沓厚厚的银票,点数入账。
余光瞥见姑娘进来,她搁下银票,招手示意:“雪柔,过来坐。”
苏檀近前,“婉娘,您寻我何事?”
婉娘随手从托盘中拿起一锭银子,想了想又撂下,抓起几粒碎银递给她。
“今日你初次登台献艺收效颇丰,这是坊内给你的赏钱。”
苏檀双手摊开,笑眼盈盈去接:“多谢婉娘。”
姑娘腕间的玉镯成色喜人,婉娘一打眼便瞧出来了。
她提点道:“乔东家是大,舍得撒银子,你若也舍得付出些许,对乐坊对你皆有好处。”
苏檀会意,略红了脸点头,俨然一副被占了便宜的娇气模样。
话毕,有丫鬟端着茶盘走进来。
柚木盘中仅放置一盏茶,茶汤清澈,散发浅香。
婉娘说道:“你今儿折腾一晚上,喝杯茶润润嗓。”
丫鬟端起杯子奉到苏檀面前。
姑娘垂眸打量一眼茶水,而后接过,递到唇边喝下一口。
“多谢婉娘赐茶,此茶入口好生清冽。”
婉娘微笑看她,“此茶乃坊中高阶伶人独享,今日特意赏你。”
姑娘噙着浅笑,许久没有茶水润喉,不免再多喝几口。
婉娘敛起神色,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茶盏,这才继低头点账。
“回屋去吧,坊主已然同意将你留下,再登台两日,若能挣得今日这般多,就可升为高阶伶人。”
苏檀感激颔首:“雪柔明白,定会全力以赴。”
暂别婉娘,苏檀面色从容,缓步走回自己屋。
走廊里,遇到两位已然挂牌的高阶伶人,苏檀作为后辈对二人先行一礼,对方却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未发一言,相携离去。
苏檀不由攥紧袖中手指。
皆说同行是冤家,可她如今来与她们争一杯羹,换来的不是厌恶、嫉妒而是同情和怜悯的目光。
这兰亭内部,果然特异。
推开屋门,丫鬟小秀正为她铺床,瞧见姑娘回来,陪着笑转头对她说话。
“姑娘今日累着了,早些安睡吧。”
苏檀轻点头,走近桌前坐下,静静看她忙活。
小秀铺完床又往窗前长条桌旁走去,取出坊内特有的安神香燃起。
“坊内嘈杂,此香安神静气,可让姑娘睡个好觉。”
苏檀对她投以感激笑意,从袖中摸出方才婉娘赏她的碎银,挑了一粒递给小秀。
“我初来乍到的,坊内一事不通,以后还有劳你多多帮衬。”
小秀搓了搓手,略显拘谨,但显然对银子充满渴望,双手接过。
“多谢姑娘赏。”
苏檀弯了弯唇角,浅浅收回目光,没再多说。
短短三日,雪柔姑娘的琵琶曲传遍广陵城。
广陵自古富商遍地,挥金如土,砸钱捧腕儿是稀松平常之事。
士族大夫亦是喜好品茗听曲,伶人只卖艺不卖身,自然也有官家捧场。
高阶伶人便时常出入诸多宅邸府衙,为宴会弹唱助兴。
但今日,苏檀身子很不舒爽,抱着琵琶手直打颤。
额上沁出一层接一层的薄汗,浑身如蚁噬虫爬。
姑娘苍白着一张脸趴在桌上,只听屋门被人推开,模糊视线中婉娘迈步走进来。
她轻摇团扇,语气莫测:“雪柔,你可还好?”
苏檀只觉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打架,哆哆嗦嗦回话:“婉娘,我……我好难受,有虫子……虫子爬。”
“您帮我……请个郎中吧……”
婉娘弯下腰,捏着姑娘的下巴打量她的面色,仍是那般和蔼,“此等症状,郎中可解不了。”
姑娘慌了,眼角通红,说话断断续续:“婉娘,求您救我……”
她真的难受得快死了。
对于现下这种境况,婉娘却是司空见惯,她慢条斯理坐下。
不紧不慢开口:“我救你,你便要听话。”
“若敢不听坊内指派,便等着日日受此折磨,直至香消玉殒!”
闻言。
姑娘脸色霎时再度白了下去,唇色挤不出一滴血。
“你……是你……”
苏檀捂住快要裂开的头,艰难质问:“婉娘,难道是我的吃食中……”
婉娘嗤笑一声,还不算太蠢笨。
她故作好心提醒一番:“醉登仙入茶,只消一点,便是铜筋铁骨,热血浇筑的男儿也抵不住上瘾,你啊就甭挣扎了。”
姑娘汗如雨下,身子止不住颤抖,“你,你害我……”
婉娘耐心告罄,冷哼:“死到临头竟还纠结这些烂道理,那你便等死吧!”
冥顽不化的她见多了,识时务的也不少,她没功夫在这儿耗。
刚想抬腿,衣袖忽的被人抓住。
姑娘显然到达忍耐的极限,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淌,点头如捣蒜。
“我……我听话,求你……”
婉娘抬手抚了抚鬓边,趾高气昂:“还敢再多问么?”
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日……日后,婉娘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妇人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才气定神闲对外头的人唤道:“端茶进来。”
仍是那杯清汤茶水,苏檀哆嗦着手一把夺过杯子,仰起头,咕嘟咕嘟直往下灌。
这番上瘾发作的形容,哪还有前几日的俏丽模样。
婉娘轻蔑地瞥她两眼,下达命令:“今夜去往左大人府上弹奏,届时会有珍品放入琵琶箱中,务必一丝不错尽数交给主家。”
她厉声:“若有失,明日瘾再犯,你就好生受着吧!”
苏檀鬓边尽湿,形容凄惨,虚弱点头:“明白,雪柔明白。”
又打通一桩生意输送,婉娘心满意足离去,只留姑娘瘫坐在地,哆嗦惊惧。
她却不知,转身过后,姑娘娇俏面庞之上,惧意全消。
眸中的惶恐不安早已化为乌有。
缓神许久,姑娘才强撑着胳膊站起身。小秀守在门外战战兢兢,待婉娘走了才敢进来。
苏檀抿了抿干涩泛白的唇,对她说:“帮我打些水来,换身衣裳才能出坊。”
小秀欸了一声,连忙端着铜盆出去。
苏檀趁机推开半扇窗牖,晚辉跳跃进来,恰好落在案上一盆茉莉花之上。
接连几日,苏檀听令出坊,去往各宅院为富商豪绅弹奏,一并交付珍品。
每日定时饮茶,对婉娘言听计从,很快便挂上高阶伶人的牌子。
是夜。
丫鬟小秀照常为她铺好床褥,燃起安神香。
苏檀精神不济,睡意朦胧,很快进入梦乡。
小秀见她已然熟睡,轻手轻脚退出去,顺带关紧屋门。
随着吱呀一声细响后,榻上安睡的姑娘悄然睁开双眼,眸光有神,睡意全无。
……
遥夜沉沉,丑时已至。
所谓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亦是人最困顿疲乏之时。
与兰亭乐坊一街相隔的茶楼内。
沈修妄和乔煜对着一盏烛火,相对枯坐。
沈修妄以手撑额,阖目假寐。
乔煜背靠椅背,闭目养神。
忽的,门被推开,远泾焦急来报。
“公子,兰亭走水了,火势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