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内,空灵琴音不绝于耳。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恍如情人缠绵呓语。
满庭芳雅间内。
烛火葳蕤,风灯四立。
乔煜垂眸看向面前的姑娘,温声问道:“念念,你想离开吗?”
苏檀被他这句话问住,愣怔一瞬,而后如实点了一下头。
姑娘轻声细语:“你……你先松开我,人已经走了。”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苏檀能感觉到,乔煜看她的眼神似乎透着些许不同。
她不能完全确定那是什么,但很显然不是朋友之间的。
现下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时间有限,她方才向他叙述的正事还没能说清楚。
得到期盼许久的答复,乔煜感觉心头充盈舒畅,他缓缓松开怀抱,重又回到两人方才坐着叙话的状态。
公子回神致歉:“抱歉,方才事出紧急。”
苏檀颔首,释怀笑笑:“无妨,幸好你反应迅速,否则真要功亏一篑。”
姑娘正了正神色,重又拨动琵琶弦,以乐掩声。
乔煜也恢复了状态,言归正传:“方才你说到坊内菜蔬和米粮的采买,可是发觉数量不对?”
苏檀点头:“正是。”
“以坊内已知的人员耗用预估,不需要如此多。且采买多是分批次,分时间段送到,若不是我留心观测计算,鲜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点异常。”
迎来送往的乐坊,常备吃食实属常见。
但苏檀自幼生活在流芳楼中,她深谙其中谋取暴利的道理。
越是迎来送往的所在,越会从吃食饮酒上面苛待,断然不会多花无用的银钱堆积。
乔煜沉思片刻,“所以你是怀疑?”
姑娘掀开眼帘,樱唇动了动:“恐怕兰亭内别有洞天,还有第二拨人的存在。”
那些人做的,应当就是见不得人的脏生意。
乔煜自然也能推断出来,却仍是心惊。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如今谨慎机敏,敢于孤身一人入贼窟的姑娘。
她所经历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艰难。
心头又不免泛起酸楚。
姑娘不在他面前自苦,他更不能揭她伤疤。
乔煜敛起神思,默然点头:“我明白了。”
苏檀又一沉吟,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菜蔬米粮仅是我猜测,此事还要交由沈修妄手底下的暗探去查实。”
“我会尽快想办法摸清那帮人究竟藏身坊内何处,至于醉登仙,待我成为高阶伶人之后,定然能接触到。”
乔煜眉头一皱,“念念,你独自一人定要小心行事。”
他虽能以贵的身份常来,却不能陪她深入其后。
姑娘笑了笑,眉眼如画:“放心吧,我会的。”
提到醉登仙,乔煜凝了凝神,悄然开口:“其实早前我猜测醉登仙应是……”
他无声比出一个口型。
苏檀抬眸一看,脑中所有思绪瞬间明晰。
也很快联想到侯府中种植的那些奇异草药,还有乘坐商船时,远泾为何会无故对小鱼干上瘾。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东西真的是莺子粟。
姑娘问:“你告诉沈修妄了么?”
乔煜点头:“他比我们更早怀疑,所以才会从通州带回种子,此物自古便有,只是异化生长多年。”
“但是不管如何异化,药效恐怕都不会简单。”
闻言,苏檀心悸。
若真是那东西,哪怕不是十成像,只有五成也得将其灭尽。
何为登仙,醉于其中,飘飘欲仙。
粉饰美化的外表下,是令无数人堕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毒物。
屋内琵琶弦音不绝,似余情缱绻,弹奏之人却半分风月之心也无。
乔煜犹豫再三,终又开口:“念念,此事无论成功与否,安全为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待你出了兰亭,我寻机会助你离开。”
苏檀指尖拨弦,听到这句话,险些弹错音调。
她抿了抿唇:“乔煜,我确实要离开,但我不能连累你,若你助我,事发后该如何自保。”
士农工商,普天之下纵有万贯家财也斗不过一个权字。
姑娘镇定地看着他,“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不能让你替我承受一走了之的后果。”
乔煜轻叹一口气。
沉浮八载,她竟还是这般良善。
公子宽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此事不会动用我的人或势力。”
言下之意,即使事发,也不会查到他身上。
苏檀微微定下心,不似方才那般决然,浅笑:“好,那等我出了兰亭再议。”
姑娘垂眸拨弦,视线忽地扫过乔煜的手腕。
方才他张开手臂揽着她的肩,宽袖的袖口往上抻了抻,此刻左手掌心朝上随意放在膝上,腕间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悄然显现。
虽是旧伤依旧难掩狰狞,看着应是利刃所割,且下力极狠。
横亘于整个腕间。
苏檀眉心直跳。
这些年也不知乔煜是如何度过的。
他如今掌管偌大的乔氏商行,又为四皇子谋事,定然经历过诸多波折险阻。
察觉到姑娘的视线,乔煜垂下眼帘,不动声色整了整宽袖,挡住那条疤痕。
从身前佩袋中取出一枚湖水绿透润玉手镯,烛光下足可观其成色上佳,形制剔透。
一曲弹毕。
乔煜扬起声调赞赏:“勉强尚可,你既乖觉,爷便赏你个小玩意儿。”
这话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
他轻握姑娘的腕子,从葱白指尖缓缓套入玉镯,直至完全戴到姑娘手腕之上。
姑娘玉璧雪腕,无需衬托已然叫人挪不开眼,戴上玉镯后更添清雅气质。
冰凉透润的触感甫一碰到肌肤,苏檀便抬眸看向他,用询问的眼神。
做戏而已,这已然太过贵重。
乔煜唇角上扬,轻声道:“好看,戴着。”
又故意扬声:“爷赏你东西,还不谢恩?”
苏檀只得清了清嗓子,柔声致谢:“雪柔多谢乔公子赏赐,还请公子好生休息,雪柔不敢叨扰。”
再久待,又不免引人注意。
乔煜颔首,眼神中隐有不舍,仍是染上酒气的腔调:“嗯,退下吧。”
他对姑娘无声笑了笑,目送她的背影退出雅间。
碧色轻纱幔随着姑娘的离去,晃晃悠悠,轻移慢荡。
似乎在提醒房中人,方才那些不是梦。
年轻公子坐于榻边,神情怅然若失,指尖抚触腕间疤痕,忽的又笑起来。
日后。
他会更加坚定活下去。
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