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的酒坊酿造的是最粗浅的米酒,当时称为“浆”,经过过滤去除酒糟后才能称为“酒”。浆的户通常地位不高,价格也比较亲民,这与薛公的身份和地位相符。但以薛公的地位,能够吃下这么多粮食,可能提示他背后有吕不韦的运作。
陈四将这一消息迅速传递回咸阳:吕不韦还在邯郸有大的活动,可能提示子楚府还没有被赵国清理,间接提示与赵国之间还有外交解决的途径。
咸阳得到陈四的报告后,立即下令陈四尽快与吕不韦取得联系,并通过他与子楚府联络上。
由于薛公酿造的酒除了供应底层人士的酒浆外,还出售一部分给那些卖酒的酒坊,薛公每隔三五天就会来濮阳运一次粮食。没有花费多大气力,濮阳的间谍就探明了协助薛公运粮的是吕不韦粮铺中的店保。跟踪店保,很容易就找到了吕不韦还开着张的粮铺。
这天,一名商人进到吕不韦粮铺,声称是熟,要与掌柜的见面。店保将他请到内柜中,介绍给掌柜的。掌柜的热情邀请来人坐下,询问道:“自何来,欲籴欲粜?”
那人道:“吾自大梁来,乃吕氏之旧。欲见东家!”
掌柜的不知虚实,遂道:“东家业大,不知何处。但请姓名,吾愿通之!”
那人小声道:“有异人者,命吾来见!”
掌柜的吃了一惊,异人是子楚原来的名;但来人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是真的说子楚,还是只是泛泛的说有一名奇人异士介绍来的。遂问道:“必有所托?”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支二尺来长的一段黑铁,尖端锐利,递给掌柜的道:“愿以此为当,如成时,可持往薛公处访之。”
掌柜的认得,这是一柄异形的铁剑,判断出此人乃是游侠一类的人物,又见他说出薛公的名号,不敢怠慢,道:“吾自当速报东家!”却无法将这个东西收进自己的袖中,揣入怀中也不方便。那人指了指他旁边的账册,示意他卷在账册中。掌柜的会意,将这东西塞进账册中大小正好。那人当即离开。
一直到午后,吕不韦才巡视到粮铺。掌柜的见吕不韦到了,连忙请入内柜,从账册中取出那柄铁剑给吕不韦看。吕不韦一见大惊,连忙问道:“是何人所留?”
掌柜的道:“乃一大梁商所留,言有异人者命其来访,若成,即持之前往薛公处相见。”
吕不韦道:“何人知此?”
掌柜的道:“除臣,无人知也。”
吕不韦道:“善!万不可令他人知!”当即将剑藏在袖中,道:“他事亦如常也。吾当速见其人。”
和掌柜的是窄袖不同,吕不韦着长袍,是一个宽大的袖子,他将剑藏入袖中,用手把持着,外表看不出异常来。与掌柜的辞别后,立即往西门外而来。
吕不韦年少时,曾在华阳城外的车铺中当过学徒。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以与信陵君等人以草莽的方式结拜。信陵君当时主要想拉拢的,是一名游侠曾季,当时效力于著名的说陈筮。还是少年的吕不韦赶上了这次结拜,一时血气冲头,也与信陵君、曾季等人歃血为盟,结为兄弟。这柄只有尖没有刃的短剑,就是曾季的标志性武器,可以说天下只此一家。因此吕不韦一见,立即认出了它的来历和主人。他知道曾季效力于陈筮,而陈筮早已亡故,曾季不知所终。现在曾季来访,还留下自己的剑,表示他有重要的事情相告。更何况,他还说出了异人,并住在薛公那里,这更增添了事情的重要性和真实性!
匆匆赶到西门外薛公的酒肆,门是开着的,门外挑着幌子,表示开张迎。薛公的酒肆只卖酒浆,不卖酒,也不卖肉食、果品,所以人们都是拿着容器来,打上酒就走,并不在这里坐饮,所以生意虽然不错,但也看不到人在这里滞留。
吕不韦来到门前,在铺子内贩浆的家人认识吕不韦,迎上来道:“尊辱至,欲沽酒否?”
吕不韦道:“愿见薛公耳!”
那人道:“薛公在堂上,请入!”将吕不韦揖入后院,叫道:“吕来访!”
薛公吃了几顿饱饭,精神果然好了,急急迎出来,与吕不韦见礼,携手将吕不韦请上堂去。
堂上空荡荡的,并无旁人。吕不韦拿眼四周看了看,从袖中取出那柄铁剑,递与薛公,道:“事成矣,愿以见!”
薛公把剑还给吕不韦,自己出门叫道:“曾兄请入!”
一间厢房的门打开,一名身着长袍的商人走了出来,几个跨步就来到堂前,见了吕不韦,笑道:“吕兄安否?”
吕不韦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由于二十多年未见,曾季已经变了模样,不过从眉宇间还是可以辨认出以前的相貌,便过来行礼道:“曾兄安康!”
薛公道:“此处不是说话地,且入堂上相叙。”携着二人的手进入堂内,三人同在一张破席上坐下。吕不韦将手中的铁剑奉给曾季,道:“不意曾兄翩然邯郸!”
曾季道:“非是弟敢赴邯郸!赵秦相争,弟但一首级,诚恐不保,非有命,不敢至也!”
薛公道:“且少饮浆,然后叙话!”
吕不韦道:“未可劳动薛公!”
曾季拦住道:“薛公得汝粟,乃有此浆。彼无本生意,但饮其浆,何妨!”
吕不韦道:“岂敢。吾得薛公之惠多矣。些许粟米何足道哉!”
薛公也不起身,对着外面叫道:“取一瓮浆!”少时,自有家人抬来一个大瓮,薛公拍开封泥,解下封布,用勺舀了酒浆,递给二人,也给自己舀了一盏,道:“尽饮此盏!”三人一饮而尽。然后薛公又各舀了一盏,递给二人,道:“吾受饥数日,幸得吕兄,乃得一食。今见酒糟,美不可言!”自己从瓮底捞出些酒糟放入自己的盏中。
曾季道:“如此新美物,焉得自食,可共食之!”把自己盏中的酒倒回瓮内,要薛公为自己捞酒糟吃。薛公一边捞一边道:“猪彘之食,而犹争之!”
曾季骂道:“老儿自詈也!”接过薛公递过来的盏子,用手捞酒糟吃。
薛公提醒道:“以匕,以匕!”
曾季道:“但有剑耳,焉得匕?”
薛公道:“汝着长袍,焉得无匕?”
曾季道:“此物赘矣!”索性连长袍也脱了,露出里面的短褐。
薛公问道:“此袍窃自何人?”
曾季道:“往寻吕兄,随手为之,焉知何人!”三人皆笑。
曾季道:“不意吕兄兴腾至此也,非独财货天下,且出入公子之门!”
吕不韦道:“盖居奇而已,焉知祸福!”
曾季道:“吾且语汝,有福,巨福!”
吕不韦道:“何以知之?”
曾季道:“汝公子子楚,见登秦王之朝,入秦王之殿,随侍左右,不可稍离,其状盖太子也!”
吕不韦道:“自古贵人寡恩。彼以社稷为念,焉顾其他?彼自享其福,岂念吾等于邯郸辛苦万状!”
曾季嗤笑道:“汝等辛苦?随手送百石粟,邯郸之众赖之而存,是亦辛苦万状?吕兄常登富贵之堂,未及贫贱之悲也。但得一箪食,虽生死不顾也!汝且观薛公及吾,但得猪彘之食,犹自足矣!”又抓了一撮酒糟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吕不韦道:“曾兄昔随陈公,复与信陵君为友,若欲得富贵,如拾芥耳!”
曾季道:“吾昔随陈公,云游天下,陈公坐庙堂,吾入草莽,岂得一日之闲,一餐之惠!信陵君但慕陈公,非吾也,得赐铜剑一柄,甚不得力,早付陈公,悬之游于诸侯矣。”
吕不韦道:“陈公既逝,曾兄其托于信陵君,列入门下,岂非富贵?”
曾季道:“陈公逝时,嘱予往投穰侯。穰侯辞相归国,吾不得其归也。”
吕不韦道:“今信陵君在邯郸,兄其往访之,必得其用!”
曾季道:“若得其用,何待今日,彼于大梁时即归之。今信陵君落魄于邯郸,门人虽未星散,亦难久也。”
吕不韦道:“兄何出此言?”
曾季道:“昔与盟时,复有二人,张、夏侯二先生,汝其志之乎?”
吕不韦道:“然也!彼二人皆信陵君门,一主事,一主驾,皆当其用!”
曾季道:“彼二人老矣,未得其用也,远遣之鄗。闻其用事者,乃梁尉公子也。”
吕不韦道:“梁尉公子?吾未之闻也。”
曾季道:“梁尉公子,故大梁尉之子也。大梁尉之逝也,梁尉公子未得继,乃投公子门下。又得诸用兵者,如司莽等辈,朝夕讲武于堂。其旧者,盖仲岳先生存焉。”
薛公叹道:“当世英雄辈出,皆集于魏公子府也。”
吕不韦道:“焉得如此!英雄如曾兄者,彼弃之而不顾。即张、夏侯二先生亦弃之不用,信陵君焉得识人?”
曾季道:“是以知吕兄不入信陵君之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