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抢在赵使虞卿到达郑城之前,先到道边亭上高坐观察。果见赵使滚滚而来。黄歇以前从未听说过虞卿,这时很注意地观察他;而虞卿竟然也往这边望过来,伸手往这里指指点点,引得韩使们也都回头观望。两边相距并不远,虽然语声难闻,但动作形貌一一可辨。韩使大约认出了他们是楚使,也没有搭理,只顾引赵使往下榻的城邑而去。
目送赵使离开后,黄歇让大家收拾好东西,一起前往秦使所在。到了城门口,黄歇说明身份,门卫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出来,道:“泾阳君恭请楚太子及左徒。”
黄歇和太子进入城中,但随从和卫士被挡在城外。黄歇也没有办法,只得让他们在门外等候。一名大夫将两人带入主府,穿过庭院,并不通报,直接升阶进入堂中。堂中泾阳君和胡阳都在,仅仅跪直叉手表示迎接,示意两人在对面的座上落座。太子和黄歇对两人恭敬地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在对面坐下。
几乎没有费话,泾阳君直接问道:“太子枉尊,必有所教!”
黄歇道:“太子闻赵使虞卿至。然楚与虞卿素无所闻。秦与赵,兄弟也;与楚,亲戚也。太子欲往拜,愿请于秦!”
泾阳君闻言一愣,没想到黄歇竟然提出了这么个题目。他觉得自己难以应对,就望向胡阳。胡阳谨慎地回答道:“太子欲访赵使,请于东道可也。”
黄歇道:“太子之拜虞卿也,非有军国大事,但固楚晋之好,且拜识公卿也。依韩而入,恐有不便。乃托于秦。”
胡阳默默地点了点头。泾阳君去到门外,命令一名公大夫持节往拜赵使,候其便,秦使与楚使同拜。
等泾阳君坐回座上,黄歇拜道:“臣奉敝王教,珠佩十串,菱角十石,谨献太后。后日必至。”
泾阳君道:“何王劳心之甚也!”
黄歇道:“臣报于王,太后深恋故土,欲得菱、佩,以慰其心。敝王不敢误,乃急命令尹朝夕督理,今幸得办。王沐浴斋戒,再拜而发。”
泾阳君道:“楚王加惠,臣及母皆深感铭!”
黄歇道:“珠佩者,匣箧而盛,衬以轻帛,裹以绢纱。菱十石者,所用二舟。若以车载入秦,恐路远山险,乘载不便。请以舟入秦,其可得乎?”
胡阳道:“道鸿沟,经河入洛则可也。从洛至函谷,水急滩险,不得过也。出函谷,乃得入渭,便至咸阳。”
黄歇道:“臣少入秦,未知其道。敢请达者以为指引,何者为宜。”
胡阳道:“依臣所见,若止十石之数,但以夫挑行可也。郑有商贾通于秦,或可咨之。”
黄歇伏拜道:“臣之愚也,幸赖胡卿开之!”
两人讨论得热闹时,前往赵使府预约见面的公大夫回来了,报道:“赵使知秦与楚同拜,再辞不允,乃言恭候!”
黄歇道:“赵使初至,得无劳碌、纷乱乎!”
公大夫道:“劳碌或有,纷乱则无。”
黄歇看向泾阳君,泾阳君道:“既已应允,吾等且往。”
四人起身。太子和黄歇还是以前那些人,泾阳君和胡阳则备了一乘车,点齐一百秦卒同往。楚国这边没有车乘,太子和黄歇都是步行;楚卒也只十名,淹没在秦卒中很不显眼。很快,秦使拜访赵使的消息就在市井传开了。
虞卿没有像泾阳君那样,坐于堂前等待,而是早早地立于城门口恭候。远远看去只有一乘车至,心中正自奇怪:不是说有两国使臣吗?同乘一车而来?狐疑不定之际,车在十丈外停下,车上跳下两人,一人执车立住,从车后又走出两人,三人一起走过来。到离虞卿十步的地方,黄歇上前,拱手拜道:“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谨拜谒赵使虞卿!”
虞卿没有别的人,只能自己应道:“臣赵卿虞氏,谨拜迎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臣奉王命入郑,为赙祭韩王事。”
黄歇道:“臣等皆奉王命赙祭,幸与虞卿相见。”
虞卿道:“臣请泾阳君、太子入城。”
五人入城并无问题,但秦卒在入城时,遭到赵卒的阻拦。胡阳牵着马车只顾往里走,一名赵卒过来准备接过马车,胡阳道:“愿请秦卒入城!”
虞卿闻言而立,目视胡阳。胡阳也回盯着虞卿,双方竟然就对峙在那儿了。秦卒要强行进入,赵卒也不甘示弱,坚定地挡在门口。门卫看秦卒似乎要硬闯,取出一支号角,呜呜地吹起来,霎时间,分散在各房舍间的赵卒迅速奔出,聚于广场前。为首的军官马上看出秦人要冲击城门,立即下令“关城”。两边赵卒不顾城门外还有自己人,迅速把城门推上,上了栓;另外一些上则上了城楼;几个人过来,将秦使和楚使四人全都围起来。先后不等,其他城门也迅速关闭。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包括胡阳和虞卿。黄歇在一旁对泾阳君,道:“愿君上城,以抚其众。”
那军官看了看虞卿,虞卿点头,泾阳君上城道:“汝等且退,吾等即出!”
虞卿叫道:“打开城门,请诸使出!”
城门打开,十几名赵卒围着四人走出,然后迅速退回城内,关上城门。胡阳眼中喷火,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只对黄歇道:“有辱使命,臣之罪也!”
黄歇道:“奈何至此,奈何至此!”
胡阳也不再解释,和泾阳君跳上车,道:“容当后会!”根本不理黄歇,驱车而去,扔下楚国人众,进退两难。
为防意外,黄歇将众人带出一箭开外。自己独自留在城下,对城上喊道:“楚左徒黄歇,谨拜赵使虞卿!”
过了一会儿,城内虞卿答道:“臣不敢辱黄公来见,愿黄公且归,臣当往见之!”
黄歇道:“臣奉楚太子命,固请见也!”
虞卿答道:“既有楚太子命,臣不敢辞。”言毕,城门大开,虞卿出见。两人以士礼相见毕,黄歇引荐了楚太子完,亦与虞卿以士礼相见。虞卿见两名楚人皆能士礼相见,心下惊异,将二人揖入城门,再入府内,升阶入堂。两边坐定,叙礼毕,虞卿问道:“二公彬彬,奈何与秦人同道?”
黄歇道:“臣闻虞卿至,心甚慕之,无道得见。因思秦赵,兄弟之国也,乃请引荐之。不意险起兵端!实歇之罪也。”
虞卿道:“臣与黄公少谋面,贱名何得而闻于公?”
黄歇道:“今晨,臣与太子共坐亭上,观虞卿之风采,不胜神往!”
虞卿道:“臣入郑之时,亦观亭上有人丰神飘飘,不意竟太子与黄公也!”三人大笑。虞卿吩咐上果酒。一名赵卒提来一瓮,三人各举三只几案,奉上一碟干果和一爵酒,瓮就放于席前中间,然后退下。三人各饮一口酒,谈兴大开。
正谈几句,门外有人报道:“韩相韩平请见。”三人只得打住,迎了出来。
韩平见虞卿出来,正想面责,忽见楚臣太子和黄歇也在,只得改容道:“虞卿初至,奈何与秦相争!……太子与黄公亦在?”
黄歇道:“臣闻赵使至,不敢后也,乃请相见。”
韩平道:“秦卒与赵争于城下,黄公其知之?”
黄歇道:“此皆由臣而起。臣请见虞卿,未得其门,乃思秦赵兄弟之国也,往请引荐。不意竟成敌国。——皆臣之罪也!”
韩平道:“幸得解矣,否则……”
虞卿道:“韩相请入府相叙!”
韩平听说赵使与秦使相争,几欲短兵相接,急忙引一千韩卒而来。近前才发现没有什么争执,赶紧悄悄把带来的韩卒遣回,自己孤身来见虞卿。几个升座,太子和黄歇就坐在韩平的肩下。稍叙几句,韩平就问道:“奈何与秦相争?”
虞卿答道:“秦使求见,臣迎于城外,礼无少缺,——黄公其证也。使既入,秦卒亦欲入,吾乃阻之。秦使坚不能平,遂起争执!”
黄歇心中为虞卿点赞,几句话,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而且完全撇清了自己责任。
韩平语气带着埋怨道:“秦之强凌,非止一日,孰敢当之!今既连横,凡事忍耐为上!若起争端,臣亦难为也!”
虞卿道:“臣不敢必韩也。若赵者,头可断,而气不可屈也。”
韩平道:“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愿虞卿察之!”
虞卿沉默片刻道:“是臣之罪也。秦求见,当即拒之,则可矣!”韩平也拿虞卿没办法,只好常规地问了问赵王安,赵地丰。虞卿一一回答。说到赵地,虞卿道:“前者,山前暴雨,漳水涨而入河,河水溢而潦。虽未成灾,道路不通。王备赙品数乘,皆不得出,太子与平原君,皆留治水。乃命不才以一乘助祭于郑,实非得已。失敬于韩王,乃其罪也!”
韩平道:“赵王惠助祭,敝邑怀德,非敢怨也。赵值水潦,韩王问之,民无恙乎,获无恙乎,王无恙乎?”
虞卿道:“辱王过问!臣回王,赵虽水潦,民其无恙,获其无恙,王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