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娓娓道来,秦王专注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直谈到城上鼓声。
秦王道:“已至朝时,愿先生暂歇,容后请教!”叫来一名郎卫,让他将吕不韦安排在宫中休息。吕不韦道:“臣敢请与周工匠同营!”
秦王愣了愣,随道:“就依先生!送先生至工匠营,交公大夫安置。”郎卫答应一声,领着吕不韦离开,但却将王翦留下了。吕不韦疑惑地停了一下脚步,但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郎卫出了洛宫。
洛宫之外约三五里,便是一片高塬区,这里挖出了许多地穴,在上面搭起房顶。这里就是所谓的工匠营,从洛阳迁徙来的一流工匠,目前暂时住在这里。秦国委派了一名公大夫带着约十几名办事人员管理这群工匠。
郎卫领着吕不韦前来,告诉公大夫,此人是太子少傅,暂住营中,王将有问。
郎卫语焉不详,公大夫不知所谓,知道眼前这位是太子少傅,而且可能随时面见秦王,但却要住在自己这里!这让公大夫犯了难:自己和太子少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秦王会派太子少傅到我这里来?惊疑稍定,他立刻意识到,此人来历不凡,自己绝不能怠慢。从郎卫那里签了押,揖请吕不韦入营,随后将自己手下办事人员都叫进来,一一与吕不韦见面。
吕不韦一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刚刚向秦王面呈自己的见解,高度紧张,情绪亢奋。他不愿意住在洛宫,主要原因其实是洛宫住的都是女人,自己多有不便;与工匠住一起,虽然简陋些,但可以自在。
眼见郎卫拿着签押的简牍离开,而公大夫显然把自己当成了前来视察的大官,吕不韦没有心思去睡觉,决定了解一些周工匠的情况。他问道:“此工匠人几何,皆工何?”
公大夫从一名下属手中接过一个册簿,展开读了起来。还没读几个字,吕不韦打断道:“其匠各依其地否?”
公大夫道:“依之!”
吕不韦道:“姑往视之!”
于是,在公大夫及一行吏员的带领下,吕不韦一处一处窝棚巡视。迁徙来的工匠约有千人,铜匠最多,陶、骨、石、竹、木等匠也不少,工艺分得很细,铸造的,琢磨的,造型的,炼器的……不一而足。吕不韦去视察时,他们正在煮粥,准备早餐。吕不韦转了一圈,回到公大夫的宅中。宅中的早餐也正好炊熟。吕不韦喝了一盂粥,道:“吾倦矣,愿少歇!”
公大夫不知所谓,只得在堂上铺好席褥,安排吕不韦睡下,自己则和吏员们退到塾房内办公。一直到中午,吕不韦醒来,也没有人来打扰。
吕不韦起来后,随意下堂,来到塾房,观看众人办公。大家要起来见礼,被吕不韦制止。他一边走,一边观看吏员们所书之事,不时还拿起已经书写好的简牍阅读一会儿。公大夫没有文案工作,就陪着吕不韦四处走动。
待太阳偏西时,一名郎卫跑过来,道:“王将至,愿先生回宫!”
吕不韦立即整顿好衣冠,辞了公大夫,随郎卫前往洛宫。
吕不韦在宫门内等候了片刻,秦王的车乘就到了。吕不韦迎出门外,躬身施礼。秦王命车停下,下车携吕不韦手,直入宫中。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那座僻静的宫殿,而是将吕不韦迎入正殿。陈四、王翦也随着秦王上了殿,这一次,他们俩人都坐在秦王下首。
秦王道了乏,便问道:“昨闻先生与信陵君会,信陵君果何人也?”
吕不韦道:“公子初入邯郸,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
秦王道:“毛公、薛公,先生其见之乎?”
吕不韦道:“隐于草莽,常见之也!”
秦王道:“其果贤乎?”
吕不韦道:“明而察之,义不顾身,甚得市井人心。其与天下诸侯进退之状,利害攸关,皆知也。”
秦王道:“彼窜于市井,何得诸侯之状?”
吕不韦道:“夫君子无小人,则不得其养也。知君子者,莫过小人也。故得之小人,则知君子之状也!”
秦王道:“魏有信陵,赵有平原,今楚复有春申,此三子皆养门,独秦无之。夫门者,利国耶,害国耶?”
吕不韦道:“天下士人众,而官吏少,有才而不得用者,往往依托豪门,以为生计。是门之所出也。”
秦王道:“门既事其主,而忘其君。以文废法,以武犯法,非其用也。秦揽天下之士,任之以功,得天下英才而为所用,是故无门也。”
吕不韦道:“王之官有限,而士子众。若任其流散,或为诸侯所用,反为其害。张仪、张禄,皆魏人也,而为秦所用,于魏则大损。若得一贤公子招而养之,则诸侯无所用其才也。为秦之计,养之便也。”
吕不韦说明了自己的观点,秦王也就不再深究,转换了话题道:“先生,巨商也。而秦务耕战,商人轻乡土,不耕不战。陶,天下之巨邑也,秦守之而商贾卖之,至今未能使之。令商贾之道奈何?”
吕不韦道:“士农工商,国之四维,缺一不可。士治其民,农习耕战,工利器具,商通财货。夫财货,不尽其用则非财货;必尽其用者,非商莫能也。臣请为王计之,千里馈粮,至者十一。若以商运之,则可以无乏也。千里而通消息,必经月也;而出之驿,平者十日,急则三日可达。此皆利于战也。至若以有余补不足,而衡平天下,此虽小技,而于生计则为大也。凡地有高下,物产不同,必赖商以通之,然后能尽其用。若魏所产必在魏,秦所产必在秦,天下必匮,而民必乏也。今王得洛阳,洛阳多商而少农,然富甲天下,何者?必通于天下也。燕赵之革铁,齐鲁之衣冠,韩魏之所出,吴越之鳞,楚山之竹木,虽不产于洛阳,而皆聚之。王苟有用,随意采之,是得天下之用也。此商之为用也!”
秦王道:“用商之法奈何?”
吕不韦道:“必通其道,任其往来,勿害其利,必得其平,则用商之道也。”
秦王道:“洛阳巨商皆奔巩,留者才什一。先生其能复其旧?”
吕不韦道:“试之三月,必复其旧!”
秦王道:“善!”
吕不韦一一论及洛阳通商之道,秦王专注地听着。到掌灯时分,子楚等人也都来了,众人一起议论,各得其趣。秦王道:“寡人欲先生为吾掌洛阳之事,先生其勿辞!”
吕不韦道:“邯郸虽宁,虞有他变。臣久居于外,恐其变生!”
秦王道:“子楚其善谋邯郸之事,以待先生之归!”
子楚当夜与吕不韦同乘而归,回府后,和蔡泽、陈四、王翦等议论竟夜。
次日,吕不韦带着秦王的秘令,在剑士的护卫之下,返回洛阳。到洛阳时,邯郸众商人刚刚上岸,被那些前去迎接的洛阳人安排在逆旅之中。吕不韦去了,也就歇在逆旅之中,并不入官府。吕不韦招集各家商贾,让他们分别与自己的户联系,如果有逃亡的,务必打探到他们的去处,自己亲自去请。那些商人只道吕不韦已经得到秦王应允,不由得大喜。
洛阳尉在吕不韦的指示下,发布命令,洛阳于十日后重新开市。对那些留在洛阳的商人,由官吏善加劝勉;对那些逃离的商人,则派兵看守商铺,不许盗窃,尽力保持各商铺的完整。吕不韦则在邯郸商人的中介下,逐次拜访那些逃离洛阳的商人,请他们派人回去重新开业,告诉他们,秦王已经派兵保护了他们的家宅、商铺,所有货物都依原样,并无伤害。吕不韦本身就是商人出身,在洛阳本来就有自己的根基;加之邯郸其他商人的劝慰,还添油加醋地渲染吕不韦在秦国的地位,说动了不少人回洛阳按时开市。
洛阳尉本来想要按秦国咸阳市的管理方法,对洛阳商户加以管理。吕不韦否决了他的要求,让洛阳尉按洛阳的旧例执行。他请来了留守洛阳的商人,讨论了洛阳的旧例,在旧例的基础上共同议定了几条商业规则,作为洛阳市的市律,让官吏们书写了,挂在洛阳市坊的门上。
十天后,洛阳恢复开市,广迎天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