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放亮。
姚远山和孟昱进来时,猛然看到归以中,吓了一跳。
遥远上正要上前说话,归以中摆了摆手,以手支颐含笑望着胚轮前的人。
晨光照在少年身上,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坐在胚轮前,一双清亮的眸子明明看着前方,但却能感觉到她眼中并没有具体的事物。在她手下,一只陶胚正慢慢抟成古朴端方的形状。
归以中站起身,用目光示意姚远山。
两人安静的出了拉胚房。
清晨的微风拂过归以中身上的青色衣袍,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似要随风归去。
姚远山喉头哽了哽,方道:“老爷,有什么你嘱咐我一句就是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
归以中徐徐往前面走着,“远山,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比安安还小,如今我们都老了。”
姚远山瓮声道:“老爷没老,老爷正当年。”
归以中笑了起来,“一向耿介的远山,何时也会说这样违心的话了?”
姚远山低着头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远山,你在这里也有十五六年了吧?”
“今年足足十六年了。”
“十二御窑倾注了我们太多的心血,才有今日的成就。”归以中转过身,郑重地道:“希望你和阿宽不要忘记我们的誓言,用毕生心血做出世间好瓷。”
姚远山哽咽,“老爷!”
归以中眼中水光一闪,顿了顿道:“这些日子安安怎么样?她在瓷器方面可有天赋?”
“二姑娘悟性很好,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稍作指点便能理解透彻,并能举一反三,很快掌握其中精髓。更难得的是,姑娘不怕吃苦,认真勤奋,假以时日成就不在老爷之下。”姚远山回答认真中肯。
归以山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好。
你也知道,我膝下无子,唯有安安。广仁一直想将博文过继到我名下承宗,实则目的便是十二御窑。博文你也见过,与安安相比如何?”
“二少爷与二姑娘相去甚远。”姚远山郑重道:“十二御窑到他手中,只怕要不了多日便......破落了。”
归以中叹气,“十二御窑虽是归家的瓷窑,但承接的是天家的器物。交到博文手中,能不能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反而不重要了,若是一个不慎丢了满族性命,到时我便成了归家的罪人。”
“老爷为何不交给二姑娘?”姚远山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看二姑娘做事稳重,沉得住气,对瓷器的领悟也强于其他人。她除了是个女子,其他哪方面都比二少爷更合适。”
归以中眼睛亮了亮,“你也这样觉得?”
“二姑娘除了是个姑娘家,各方面都好。”姚远山道:“开始时我也对她有偏见,但这么些天下来,二姑娘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气,做事不比男子差。”
“远山,你说的其实就是我想的。”归以中道:“今后御窑和安安就劳你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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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居。
“老爷果真想好了,将御窑交给二姑娘?”周宽袖手问道。
姚远山也目光凝重的看着他。
“在昨日之前我并不确定。但昨日之后,我便打定了主意将御窑交给安安。”归以中道:“博文性子轻佻,十二御窑能有今日归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交给他我不放心。”
“可二姑娘是个姑娘家,若她接管十二御窑,恐怕不能服众。”周宽犹豫道。
“阿宽,我让安安接管十二御窑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归以中语气沉重,“做瓷用的是心,卖的是技,若是没有一颗坚强沉着的心,难以坚持做瓷的初心。安安能在云县那样的人家长大还能偷偷学会诗词字画,足见她心性坚定。”
周宽点点头,“我明白了。”
归以中郑重道:“今后,安安便拜托各位了。”
周宽鼻子一酸,郑重施礼道:“我自幼失怙,幸得公子怜悯跟随左右,能够在平江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公子大恩我感激涕零,公子交代的事情,我自然会十分用心,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两人多年来亦仆亦友,此时俱是心潮起伏。
好一阵,归以中含笑道:“有你和远山,我心定矣。今生我先归去,等来生我们再一起做瓷。”
周宽含泪笑道:“我与公子约定,此生我定当一心扶持二姑娘做出天下好瓷。”
回去时,南书燕便问道:“爹爹今日跟远山伯和宽叔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在我面前,毕恭毕敬恍如对待父亲一般,让我好不习惯。”
归以中斜靠在引枕上,以手支着头含笑道:“你宽叔和远山伯从小跟在我身边,他们看你自然不同。今后有他们帮衬着你,定然能将十二御窑做的比现在更好。”
“不要。”南书燕道:“十二御窑必须要由父亲亲自管着才会越来越好,我只需要做父亲的跑腿。”
昏黄的暮色中,少女的的唇角微扬,带着难得一见的娇憨。
归以中恍然笑了起来,“安安,你笑起来真像你姐姐。”
归以中脑海里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又向他跑了过来,她手里举着一块桂花糕,笑容里满满的依赖,“爹爹,你吃。”
他闭了闭眼,看到面前一双清亮的眸子沉静如水,与他记忆中另外一双明亮的眸子重合起来,慢慢重叠在一起,成为面前女子姣好的面容。
他伸出手,慈爱的在她头上揉了揉。
“爹爹,姐姐是怎么死的?”南书燕突然道。
这么些天,在大家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已经知道归家大房三个子女接连遭不幸。
但具体如何,众人讳莫如深。
“你姐姐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是爹爹对不住她,将她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归以中说到这里,瞳孔一缩突然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南书燕赶紧替他拍着背。
归以中咳了好一阵,才不动声色地将捂着嘴的手绢揉成一团揣进怀中,他面容疲惫闭着眼道:“安安,我有些累了,等到了家你再叫我。”
他靠在引枕上,疲惫而虚弱。
南书燕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刚才爹爹故意将手中的娟帕揉成一团不让她看见,但她还是扫到了娟帕上的一团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