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在深夜的路灯下握起了拳头再缓缓地摊开,等伸直了手掌又再度握起。
夜风温柔地穿过指缝却被捏的粉碎,一张一合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没那么多繁复的东西,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银环,贴着指腹的地方刻着:Meinliebe。
如此飘逸的字体,如此沉重的剖白——我的爱。
最终缓缓滚入黑暗中,我的手上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听说过沙漠骆驼的故事吗?”
耳边传来李知源不大的声音,随即车前灯一闪而过。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被饲养抽打过的牲畜即使松了缰绳也还是会习惯性地站在原地,就像现在的你。”
我一下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地冲进黑暗去寻找那枚戒指,一边颤抖地跪在地上摸索,一边擦着一齐往外涌的眼泪和胃里的酸水,那股妥协的欲望强烈到直接令我产生濒死感。
从我贪恋绑匪的柔情开始,就已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一场完美犯罪的帮凶,我叫屈,求饶,崩溃,我也甘之如饴,寸步不离。
形式化的逃跑,我找了各种理由欺骗尚艺、知源、阿澄,欺骗她们我只是懦弱,只是无能,那是罪,可尚还上得了台面,骗的我自己都信了,我真的信了。
尚艺,你看,我是为了你才回到段亦然身边的,多么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哪!可你的腿断了,你不见了。
李知源,听着,我只不过想开门找段亦然说清楚,我也想勇敢一次,你看,我是否够勇敢了?我还可以更勇敢!只是,你的眼睛瞎了,生死未卜。
我信誓旦旦地认为我和阿澄是一样的,多恨啊!恨到恨不得毁天灭地,恨到可以手起刀落,一刀封喉。只是刀在我手里却总也拿不住,我到底是有多恨啊
谁能告诉我,我是有多恨啊,恨到连刀都拿不住了吗?
我找不到那枚戒指,它太小了。
“是我自愿的,我爱段亦然。”
我跪在泥里闭上眼睛哆嗦着说出这句话,这是实话,是最原始、最不加以良心修饰的实话,我不敢说,因为它会逼疯很多人,很多为了我的罪孽而无缘无故牺牲的人。
我也很少会这样直视自己,因为预估隐藏在层层血肉之下的东西究竟有多自私,多肮脏,多滑稽可笑,又多可悲是很残忍、很血腥的。
不等别人窥见那颗曲折迂回——在阳光下肆意藏污纳垢的心脏时,自己初见端倪就要先诅咒自己。
一个有道德约束感,选择回归社会的普通人,会在社会性和本我性的不断拉扯中长大,最后学会如何给见不得光的某些部分蒙上一层层遮羞布,然后完美地融入社会,这是成长的洗礼,是脱离远古文明的智慧。
很好。
只是我的遮羞布却被活生生撕烂了。
我就这么硬生生地目睹着自己那颗被捅得千疮百孔的心叫嚣着,叫嚣着被人唾弃的欲望。
我也唾弃,可是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真的不去爱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这里的死亡和责任,甚至控制不住地幻想发生在尚艺身上的一切暴行都是假的,降临在李知源身上的灾难也不是人祸。
有时候犯错者比别人更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遮羞布已经掉了,我只能继续选择欺骗受害者,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令人作呕,其实我都看见那枚戒指了,只是强制性把污浊的手插进了头发里痛苦且濒死地哭泣着,不去拾起它。
如果,不是恨意,不是谎言,不是忏悔,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确实里里外外都没有爱了,那样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赎罪。
但好像我要比别人更加那么十恶不赦一点,执迷不悟一点。
因此,最终我给自己的判词是——
我的爱,我的罪。
-
“这位小姐?”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请问你是刚刚打电话的人吗?”
我慢慢放下插在发丝间的手,抬起满脸的泪水,它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渗,视线失真地对上两个西装革履男人的视线,点了点头。
随后我坐上了警察局冰凉的审讯椅。
这里光线明亮得刺眼,对面坐着两个民警,背后站着把我送来的西装男人,旁边还有一个衣着优雅精致的女人,看上去只有30来岁的长相,视线冰冷又有点不耐烦,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没点燃,烟嘴焦灼地敲在手背上。
“也不用紧张。”对面的人率先开口了,“就是做个笔录。”
我故意低下头让长发遮挡那个女人带了点轻蔑的审视目光,她是受害者的家属,是我不敢面对的人。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
“车……”我咽了咽,艰涩道,“楼下。”
“哪里的楼下?”
不停输入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做响,声音不算很大,只是这个密闭的空间太安静了。
“小区楼下。”
“你在楼下干嘛?”
我攥紧了拳头,“等……她。”
“你跟受害者什么关系?”
“室友。”
“荒谬。”旁边的女人突然打断道,声音平稳克制却夹杂了明显的不屑和愠怒,“小源怎么会和你这种人同居。”
是啊,我脏透了,衣服上还有自己的呕吐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臭味。
“你能叙述一下案发经过吗?”
“什么案发经过?”我垂着眼皱起一边的眉毛,“我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
双腿神经质地细微哆嗦起来,我拿腕骨使劲往下压,“或许是车祸,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发现受害者的?”
“……楼下。”
我脑子混沌一片,哪里好像没有顾虑到,颠颠倒倒的不周全。
“是你等人的那个楼下吗?”
“嗯……”
“既然在你眼前发生,怎么会没看见肇事者?”
我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快速道:“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了一下,随即口气陡然严肃凌厉起来:“这位女同志,希望你最好能说实话,受害者的家属就在旁边坐着呢!我警告你,包庇罪犯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摇头,不知怎么的,根本不顾别人的目光,下意识就把手重新插进头发里,浑身颤栗起来,真切地感受到这双手正被另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覆住,握住一个冰凉刺骨的杆状物,狠狠一震,砸碎头骨的力度。
包庇罪犯,我在包庇罪犯?
“你冷静点。”一个纸杯推到我这边的桌沿,好像尽可能在放缓语气了,“就观陈诉一下你看到的,毕竟你是第一目击证人。当然了,我们会对你的个人信息严格保密,不用怕打击报复。”
“小姑娘,我们小源都那个样子了,你还担心你自己会不会被打击报复?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的。”
那个女人的语调很平很稳,甚至都不尖酸刻薄,只是微微有些着急,很冷静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正狠狠地往我身上扔冰渣子,又痛又冻。
“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我一下抬起头,遏制不住地一挥手将手杯打飞出去,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一定要逼问我!不知道!你抓我啊!我就是不知道!”
这时审讯间的门被敲了敲,我还在害怕的暴怒中,一下侧过头看向门口,瞬间眼眶有种被撕裂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