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爸的执意陪同下,我再一次回到T市。
一路下来,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老爸的腰间盘也开始吃不消了,风尘仆仆地提着我的大小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蓝色衬衫背部被汗水打湿一片,看着他左右望了望很快就穿过一条马路,看着他站在学校门前回过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招呼我过去。
然而我一步都踏不出去,因为我同样看见自己鲜血淋漓地跪在那,一条手臂就那样孤零零躺在老爸脚边。
“程尚恩!”
有人在耳边猛地一喊我,我捂住耳朵回过头去,却被拉着手臂转了过来,老爸捧住我的脸微微摇晃着,“小恩?”
我茫茫然地盯着着急的老爸,许久才道:“有点热……”
老爸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我头上的汗,道:“没事,可能有点中暑了,赶快进去吧,一会儿新生都来报道挤着你。”
老爸牵着我过了一条马路,经过垂着头跪在地上的我,踩在一条血流上。
◇◇◇◇◇
我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宿舍,老爸忙前忙后地又是打热水又是挂帘子,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傻傻地站在那。
没一会儿柳惠、楚楚她们陆续进来,看到我刚想要说什么,但一扫到右手边就都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老爸早来,刚巧也忙完了,走过来搭在我肩上,道:“走吧,带老爸去吃吃你们学校的食堂。”
刚端着餐盘坐下,老爸便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有些犹豫地拿起了筷子,看了眼我道:“你妈想见你一面。”
“我在电话里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想见她。”我低头道。
“小恩我一直觉得你比你姐姐懂事,怎么在这件事情上你非要做的这么不通人情呢。”
“是啊。”我一下放下筷子,“我是不通人情,毕竟在抚养权的问题上她一直是我的榜样。”
“小恩!”老爸极度压抑愤怒的喊了我一声。
“不是爸我就特想问你。”我不安地用膝盖顶了下桌子,“袒护一个背叛您的女人十几年您不酸吗?”
“当初的事我也有错。”
“错哪了?”
我身子前倾盯着老爸的眼睛,这种不恭敬的做法,程尚艺经常做。
老爸显然被我气着了,抬手看了眼表,随后站了起来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自己令他失望了,但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那种舒畅感却是前所未有的。
我用T恤领子蹭掉眼角的泪,感受到了旁桌好奇的目光,便将银行卡随手插进裤子口袋,单手拿起两个饭盆也像爸爸那样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知道我一定会遇到段亦然,毕竟我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守在她们系门口,一直尾随着她出了校门进了临街的一间咖啡馆。
我以为,一年不见我应该忘记她的长相了吧。可一看到那挺拔的背影,我就再也不管不顾了。
我以为,她或许会像我一样没有走出那天的阴霾,一脸的悲伤。可她却对着身边的女孩子露出我鲜少看见的微笑。
我以为,我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激动地一把将我抱住,就像以前那样,不是像现在这样,尴尬的,僵硬的,冷漠的,看着我的右手。
“嗨……好久不见。”
我走到她们那一桌,假装偶遇的样子,尽量正常的样子。
“你是?”
她身边娇小的女孩子,在段亦然表情僵硬的时候扭过身看着我道。
“啊……同学。”
女孩挑了下眉,“你也是金融系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说着回过身看着段亦然道,“亦然你认识?”
然而段亦然还是不说话,中了邪一样,一直盯着我的右手看。
女孩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喂,段亦然睡醒了没?”
没想到段亦然突然握住那只在她面前乱挥的手站了起来,倒把女孩吓了一跳。
“怎么了吗?”
“去别的店吧。”
段亦然拉着女孩的手就这样经过我的身边,看都不看我一眼。
“喂,你同学还在呢!我的奶茶还没喝一口呢!喂!”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她们穿过一条马路,甚至在过马路的时候段亦然一把搂住了对方,拥抱还是那样强大而富有攻击性。
只不过,我呢?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眼泪肆流的算什么?
用身体用力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不顾红灯,不要命地追过去,在她背后一路走一路哭。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哪家医院?”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段亦然。”
她身边的女孩一直想回头,但都被段亦然搂着她的那只手制止了。
不论我怎么喊,连她一个回头都换不来。
“段亦然我算什么?”
“段亦然我变成这样算什么?”
“你说话啊!”
她总算停住了脚步,不管有没有回头都没关系,我自暴自弃地破涕而笑,轻声道:“其实,玩残疾人也挺刺激的……”
她身边的女孩子猛一回头瞪着我。
我已经哭喊到失力,一下跪了下去。
再一抬头,她已经不见了。
也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一张白花花的餐巾纸隔断了我的视线。
“别哭了,被段亦然同学拒绝过的男生女生拉起手来都可以绕地球一圈了,你这都算好的,至少她还没动手呢。”
我仰起头,然后看到了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她看着我的眼泪,笑意就更深了,轻轻用餐巾纸一点点蹭掉我脸上对段亦然来说那些多余的东西。
“果汁别撩了!大家都等着呢!”
远远地有人嬉笑着喊她。
女孩直起身向她的同伴奔去,他们的青春年华突然离得我好远。
走了几步,女孩回过身看着我还在看她,便笑着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抓到脑后。
“对了,下次别再闯红灯了,看的我心惊胆战的,有什么不痛快的就来学校三楼找我,我叫李知源。”
他们渐行渐远,留下纷乱的脚印,而我与世隔绝了一年而已,却只能狼狈地跌坐在原地。
活在过去的人,注定可悲,是我,是她,也是你。
◇◇◇◇◇
坐在学校顶楼的边缘,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好像只属于我一个,没有噪音也没有护栏。
一阵风吹过来,我想应该点根烟吧,毕竟都抽那么久了。
拿出装烟的纸盒顺道将手机一并拿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上面我发给段亦然的信息有没有语言欠妥的地方——“我在顶楼,你不来我就跳了。”
以前和程尚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女二做我此时此刻做的事时,必定轻蔑地吐槽一翻。
“拿自己的生命换别人勉强的爱情,没尊严。”这是我说的。
“我丫最看不起这种女的。”这是程尚艺说的。
我笑了一下,人真到了这个地步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就算不爱了,不得到那个人也怎么都不甘心,何况我还爱着。
就十分钟,大约,我听到了一个冷冰冰的跟那个人体温一样的声音,“下来。”
我回过头去,风吹起短发遮住了眼睛,但那个人的样子还是像烙铁一样灼伤了我的视线,眼泪就像不要钱似得往下淌。
“下来!我他妈让你下来!”
段亦然骂脏话的次数不多,这是我听到的第二次,第一次她问我爱不爱她。
“我好像爱上你了。”我的声音被顶楼的风刮的几乎破音。
段亦然的愤怒令我犯贱地觉得幸福,此时满脑子都是冲上去咬断她脖子上凸出的青筋,牙龈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她大动脉的跳动。
段亦然即使听到我的告白也只是有预谋地一步步靠近,她的白衬衫,微卷的长发,中指上银色的戒指,一切都在微微晃动着,重叠着。
突然我被她一把拽进怀里后又被迅速推开,一秒的温存都不愿意给我,她用无数次进入我身体的手指指着我道:“这样的蠢事我只陪你做这一次。”
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紧紧抱住她,使劲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努力踮起脚尖想要吻她,却被一把推坐在地上,“够了!”
右边的假肢意料不到地撞在地上,我顿时痛得冷汗直流却捂着腰那里。
段亦然下意识要掺我,手都伸出来了却硬生生收了回去。
“你自己也能站起来。”
我不顾疼痛一把拉住她的脚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
你信不信啊。
就算段亦然能挣脱的开脚踝,我也依然不要脸地将她一个人堵在每一个角落。
我去听一个字都听不懂的金融课,只为看着她的背影,发现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然而段亦然只有在偶然回头看见我时,才会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找借口离开。
餐厅,图书馆,她的足迹我每个都会仔细地跟上去。
有时候想想自己这样简直跟变态尾随狂没什么区别,甚至就像张明宇一样,但放弃的念头却在看到段亦然的那一眼一闪而过。
我一直能在段亦然身边看到那天在咖啡馆碰到的女孩子,她总是在我快要靠近段亦然的时候突然蹿出来,走在段亦然身边,笑着逗她开心,她的娇小她的活泼令我发疯!
靠在厕所的墙壁上,看着对面的镜子里女孩精致地洗着她手上每一个细节,就在甩甩手路过我的瞬间,我注意到了她脸上得意的表情,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被人注视着应该司空见惯了吧。
我关了灯在一声尖叫中将她狠狠压在墙角,冰凉的刀片就按在她的脸上。
“你要干什么?”
她每一个字节都带着颤音,简直我见犹怜,刀片便微微离了她的脸。
“你真漂亮,漂亮得我想在上面画上几笔。”
“不要!”
听到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我一下逼近她道:“你还记得一年前校园暴力案件吗?”
她飞快地点点头。
“不从段亦然身边滚开的话,我就让你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听着高跟鞋急促跑开的声音,我顿时失力般沿着墙面滑坐了下去,还握着刀就捧住了脸,痛苦地用头撞着墙。
只是这一切的苦痛,终究是不值得却也盲目了。
◇◇◇◇◇
“跟我来。”
段亦然突然从后面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间好像一股电流打在背上。
进了卫生间,段亦然猛地将我按坐在马桶上,暴力地锁上了厕所的总门,随后折身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耐烦道:“说吧,你想干嘛?”
我仰起头,没皮没脸道:“她这么快就向你告状了?”
“你想干嘛!?”
我感觉她下一秒钟就要动手打我了。
“我喜欢你,我想跟你重新在一起。”
“得了吧你。”她突然的冷笑令我心中咯噔一下,“喜欢我?你早干嘛去了?说喜欢就喜欢啊?以前不是处心积虑地要跑吗?现在怎么了?看到我们家的支票就转性了?”
我一皱眉一颗眼泪就这么下来了,内心隐隐作痛。
“什么支票?”
段亦然显然不愿和我多说,她的表情就像我在装傻一样不屑又忍耐着。
“那盘录像带我毁了,你自由了,还有你的手臂,抱歉,但我也已经答应过你的家人了,只要你大学一毕业就可以去国企上班吃公饭,我不欠你什么。”
“不欠我什么?”我脑子突然隐隐作痛,感觉快要炸开了般,忍无可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道,“给几个臭钱打发打发,在扔个铁饭碗给我,就什么都不欠了?你他妈勾引我的账怎么算?强煎我的账又怎么算?”
说着我便动手去扯她的衣服,她一开始还发着愣没反应过来,等我一碰到她的领子,她突然抬手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这些天,这一年的屈辱,区区一巴掌算什么,我直接飞脚往段亦然肋下一踢。
她呜咽一声突然跪在我面前,看到段亦然这样我也有些慌了,赶忙蹲下来抱住她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打过人,很疼吗?对不起……”
是啊,以前在这个人面前我连反抗都不会。
我一边紧紧抱住她,一边不断说着对不起,突然她领口露出的一点蓝色竟然那样眼熟,眼熟到令我有一刻的窒息,颤抖着双手放在那蓝色的绸缎上,然后用力一扯。
段亦然捂着肋骨咬牙反手又给了我一掌,揪住我的衣领拉到面前。
“谁给你的胆子!”
我整个垮在那,愣愣地看着蓝色绸缎上的斑斑点点组成一块又一块的褐红色,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
“为什么……”
段亦然眼神闪躲了一下,松开我,紧紧拽住领口,扶着马桶想要站起来。
我仰着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戴着它?”
“……”
“不嫌脏吗?”
“……”
“说话啊!为什么要戴着它!”
“我的丝巾我不能戴吗?!”
“可那上面是我的血!忘了?”
段亦然极力想避开我的右手,一旦触及了就会皱眉偏过头,手指直颤。
可惜这些细节在注视下怎么也隐藏不过去。
我站起来捧住段亦然的脸,依偎在她脖子那里,一年了,血腥气早已淡化,然而真的淡了吗?
她浑身都在颤抖着,比我还要怯懦,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便抱得更紧了些,头抵着她,亲了亲她的下巴,轻声道:“那不是你的错,也不要把它变成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