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的牌匾被摘下来的那一日,恰逢顾家一家人进京。
虽然梁王一事看上去与绣衣直指毫无关系,但说不上为什么,顾洵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顾洵去到渔阳的近两年时间,一开始因处处掣肘,成绩丝毫没有,黑锅倒是背了许多。但从顾南风手中拿到孙家把柄之后,一切就开始不一样了。之后,随着绣衣直指的声名鹊起,渔阳上上下下的官员对他的忌惮也越来越深。
这一年的时间,他在渔阳顺风顺水,没有人给他使绊子,治理小小一个渔阳丝毫不在话下。
这一次进京,他是带着满满的政绩而来。
顾洵一家刚刚安顿好,他就立即沐浴更衣,去宫里向皇上谢恩。
皇上神情复杂地看了顾洵许久,就打发了一路奔波的人回去好好休息。
皇上的御案上摆着两份折子,一份是户部对顾洵政绩的考核折子,确实出色。而另外一份,是顾南风请求辞去绣衣直指副统领的折子。
在折子里,顾南风承认是她将证据交给了南诏国主,恳请皇上降罪。随着折子一同递上来的,还有梁王的罪证,足足二尺多高。
皇上早就知道这段往事,那位南诏国主一露面时,他就知道跟绣衣直指的人脱不了关系。
只是一开始还以为是祝业安所为,没想到竟然会是顾南风。梁王一案中,顾南风出手果断,做事风格竟然和祝业安出奇地相似。
虽然梁王一事让皇室丢了些面子,但只要想动梁王,皇室颜面就会有损。若是真想要定一个能夺了梁王爵位的罪名,这些罪证也是够的,但到时牵连的人数就太多了,必然会掀起滔天大浪。
现在处置了梁王,还未曾引起朝廷慌乱,这个结果皇上是很满意的。
对顾南风剑走偏锋,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这几日,皇帝确实在犹豫,对顾南风和祝业安的安排。
老丞相的身体每况愈下,看来看去,目前朝中最适合接任的非顾洵莫属。
只是一旦顾洵成为百官之首,他就绝不可能将监管百官的权力放在顾洵女婿的手中。
这段时间,私下里,皇上忍不住叹了好几回气。
祝业安身为罪臣之后,除了绣衣直指,其他官位都不可能。本来前途无限,谁知道这位小英雄却过不了美人关。
皇上唉声叹气的模样落在了帮皇上看折子的卫霖眼中。
镇国公卫霖不仅是皇上昔日的伴读、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驸马,如今执掌尚书省的尚书令。
得知皇上在想什么的卫霖,笑得意味深长:“英雄自然是难过美人关。”
皇上失笑,也对,这话他是没资格说别人的。
“朕只是觉得可惜了,祝业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卫霖点点头,无论是当初的南康郡曾家一案,还是后来的辽东安县一案,祝业安的处置都很恰当。既达到了皇上重建绣衣直指的目的,震慑了官员,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让地方政务不稳。
“祝业安虽然为了顾南风,将上一辈的恩怨都放下了。但臣觉得,顾南风未必会让他受这个委屈。”
“你是说……”皇上一直皱着的眉头慢慢舒缓了。
卫霖轻笑一声,打了个哑谜,“陛下不妨再等等看。”
顾家人进京都好几天了,祝业安一直在等顾南风带他回去磕头认亲。
只是,顾南风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祝业安可怜巴巴地拽着顾南风的袖子,不肯撒手,“这天都快黑了,你一个人外出不方便,要不还是我送你去吧。”
顾南风假装不解其意,指了指外面还没有落山的太阳。
祝业安看着天光大亮的样子,不甘心地抿抿唇,“那你回来的时候,天肯定黑了,不太安全,我去接你?”
顾南风觉得很有道理,轻轻颔首,“也对,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安全起见,我带阿福回去吧。”
被嫌弃的祝业安更加委屈了。
“为什么不带我回去,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带我回去吧。”
“为什么不能?”顾南风收起了玩笑的意思,神情严肃道,“和你成亲的是我,与你有关的只有我一人就好。顾家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顾南风没有让祝业安和父亲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打算,隔着太多往事了,她知道的过往越多,就越心疼这个人。
不往来,是她唯一能替祝业安做的决定了。
祝业安怔愣一瞬后,眼眶开始发热。
顾家在顾南风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在得知真相时,他才会百般挣扎,他才会恐惧,顾南风会为了顾家放弃他。
祝业安抬手捂住逐渐湿润的眼睛,这一次,上天竟然会如此厚待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弃顾南风的。
离开京城的那段日子,他每日都会跪在生母的灵位前好几个时辰,希望能得到宽恕。
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舅舅忌日时,生母的脾气都会变得很差。他知道舅舅是冤死的,知道舅舅的仇人有两个,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势单力薄的他们能对付的,想要报仇是异想天开。
所以尽管生母心中不忿,有关过往除了舅舅之外,其他的事情一个字都未曾吐露。
直到离开祝家之后,他去祭拜生母,却意外得到了那串与她身份不符的奇楠香串珠,由此也才揭开了被生母一直隐藏着的真相。
他娘良善,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却一辈子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舅舅至今仍然带着污名,如果主审官不是顾洵,那么无论是谁,祝业安肯定都不会放过他。
但造化弄人,他只能放下这份仇恨。
他活了二十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满眼都是他,时时刻刻将他放在心里的人,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
但他选择顾南风,选择放下对顾洵的报复,就注定无颜面对他娘。
没想到,顾南风竟然会做这样的决定。
祝业安红着眼眶,温柔说道:“那我等你回来。”
——
顾洵是官复原职回的京。
而且京中人大都已经知道,如今风头无两的绣衣直指中,副统领顾南风就是当年那个“突然病逝”的顾家长女顾良辰。
于是,顾洵回京之后的几天,家中宾盈门,应接不暇。
是故,顾南风一直没有登门,顾洵也能理解。
这日傍晚,等到顾南风悄悄前来,顾家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顾母亲自张罗了晚饭,每个人喜欢的菜色都没有落下,一顿饭吃得好不热闹。只是原本以为会见到祝业安,早些时候收到顾南风的信,说两人要在六月初成亲,这件事顾家人是同意的。
无论是帮顾家人在渔阳立足,还是现在安然回京,他们都知道,祝业安功不可没。
顾母问道:“怎么没有带他一起回来?”
顾南风淡淡一笑:“父亲刚刚回京,不宜太过招摇。”
“也对,这个时候确实应该低调一些。”这几日被接二连三登门的人搞得心力交瘁的顾母立刻被说服了。
顾洵有所觉察,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揭穿。
晚膳过后,顾洵说有朝政上的事要叮嘱顾南风,将她带去了书房。
“可是他欺负你了?”书房的门刚关上,顾洵的话就砸了下来。
顾南风一愣,继而笑笑,刚才的话敷衍母亲没有问题,但父亲肯定是看出来了,“父亲放心,他待我极好。”
顾洵盯着顾南风看了许久,确认她不是怕他们担心而说假话,这才松了口气。实在是之前章彦佑之事,让他心有余悸。
“我还以为,今日他会同你一起过来。”
顾南风长叹一声,径直跪在地上,以手加额,给父亲行了大礼。
端坐在椅子上的顾洵心中一惊,面色顿时严峻起来。
世人只知梁王当初见色起意,私自扣押了一位南诏贵女,那女子没几年就死了,但他们不知道后面还有诸多隐情。
顾南风将过去之事娓娓道来,顾洵愣住了。
叶慎之这个名字,即使过去多年,顾洵依旧记忆深刻,因为这是他为数不多犯过的错,而且是一错再错。
被人利用,让无辜之人坐了冤狱,是他的一错。
在关押时,无辜之人被人害死,是他的再错。
没有想到,祝业安背后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顾南风说完之后,书房之中静默了许久,顾洵才缓缓开口。
“叶慎之兄妹的悲剧,确实与我脱不了关系。”顾洵眸子微动,轻声道,“以后呢,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
横跨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顾洵有些不敢想,他怜惜着看向女儿。他的女儿这几年吃了许多苦头,见到祝业安时,还以为是桩好姻缘。
是他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折磨他的女儿呢?
顾南风微微垂着头,没敢看父亲的脸,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我们会成亲,我永远是顾家的女儿,但他只是我的夫君,他与顾家没有其他关系。”
顾洵半张着口,许久之后点点头,苦笑一声,“这样也好。”
祝业安是她的丈夫,与顾家无关,不会有任何往来。
“他能放得下吗?”顾洵依然有些担心。
如今二人正是情意融融的时候,或许什么仇、什么怨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将来呢?
时日长久以后,如果祝业安有了异心,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安然脱身?
顾南风勉强扯了扯嘴角,语气却很坚定,“这是我的选择,不管将来面对什么境地,我都认了,不会后悔。任何时候,哪怕一时失意,但父亲教导我的风骨永远在,我就不会轻易倒下。”
“你母亲那里,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等我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跟她说就好。”顾洵心中欣慰。
“多谢父亲。”
顾洵疲惫万分地摆摆手,“若是得闲,就回来看看你母亲,这几年她一直很挂念你。”
“我会的。”
顾南风从顾家出来,马车刚拐过出顾家大门的巷子,就停下了。
“出什么事了?”
马车门从外面打开,赫然是祝业安。
祝业安眉眼间情意绵绵,“天黑了,我来带你回家。”
自顾家回京之后,祝业安从未登过顾家大门。
这让京中的人诧异不已。祝业安从未掩饰过他对顾南风的情意,之前听说两人的婚期都要定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延迟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这桩婚事黄了?
就在众人暗自揣测之时,七月十六,在祝业安生辰的次日,祝业安和顾南风成亲了。
他们以天地为证,以日月为媒,以余生为聘。
没有惊动任何人,若不是和绣衣使者一同吃了顿喜宴,都不知道今日二人成亲。
婚事低调得一反祝业安行事张扬的常态。
皇上听说这件事后,想了想,专程派人送了一份贺礼,聊表心意。
送了礼的皇上,对许多安排也有了决断。
几日之后,老丞相终于彻底隐退朝政。皇上下令,由中书侍郎顾洵代管中书省,虽无丞相之名,但已有丞相之实。
至于顾南风请辞的折子,皇上并没有允准。
皇上召见了两人,对他们数次胆大包天的行为狠狠申斥了一番。半年多以前,祝业安算计中书侍郎季子禾时,皇上说过不准他有下次。这次顾南风用南诏国主扳倒了梁王,皇上也给她一次机会。
看着不动声色的两人,皇上最后说了一句,“再有这样的行为,无论是谁,朕都会对另外一个人严惩不贷。”
看着两人骤然变化的脸色,皇上轻笑一声,果然,这才是他们俩在乎的。
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算是绝对的坏事。
祝业安和顾家的隔阂,让他因祸得福,在顾洵代管中书省之后,皇上也没有动他的意思。
从皇宫出来的两人面面相觑。
好好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他们却遇到了一个“不讲理”的皇上。
顾南风反倒安心不少,自从遇见祝业安,她就在担心他的行事手段。现在这样,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两人相视而笑,哭笑不得的表情慢慢融化,最终化为一片如水的温柔。
“走吧,回家了。”
“嗯,我们回家。”
尾声
此后今年,那一身前襟处绣着代表公正的神兽獬豸的黑色锦袍,让人望而生畏。
神出鬼没的绣衣使者,成为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朝堂风气大为好转,一个太平盛世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