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九年,京城。
御史李哲因私德有亏,被皇上下令闭门思过。
转眼都已经思了一个月的过了,替他说情的折子递了不少上去,但皇上始终没有让李哲重回朝堂之意。
原本就对绣衣直指心生戒备的百官,神色愈发凝重,尤其是被绣衣直指明目张胆监视的季子禾,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李哲是当日弹劾顾南风父亲的三位御史之一,也是季子禾好不容易拉拢过来的人。
他原本以为绣衣直指每日跟踪他,是无计可施,没想到居然是声东击西。
这日一早,季子禾出门上朝,果不其然看到了守在百步之外的人。
那人看到季子禾,如同过去一样,不躲不闪,很是平静。
三个月了,每天只要他出门,就会有人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从不正面交锋。让人上前驱离,他们会直接亮明绣衣直指的身份,说在查案,没法离开。问他们查的什么案,又说不能透露。
他冷冷看了一眼那人,心中嗤笑一声。
早在绣衣直指入京前,季子禾就接到章家传信,说顾家人可能知道他了,让他小心提防。
当时季子禾并未放在心上。顾洵之事早已尘埃落定,他并不认为其中会有什么把柄让人抓住。皇上再圣明,也不会轻易打自己的脸。
顾南风他们是有些小聪明,看对付李哲的招数就知道,很能讨皇上欢心,但是想要对付他,还是嫩了些。
他年过半百,在朝中为官二十载,从七品微末小官,一步步爬到今天中书侍郎的位置,端方君子的形象之下,心机手段并不比别人少。
但他不求财、不结党,从未做过有违律法之事,还约束族中子弟,京城中提起季家,谁不称赞一句门风极好。
至于那每日跟在后头的小喽啰,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反正也奈何不了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跟多久。
季子禾对远处那人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转身上了马车。
没有外人在时,原本表现得满不在乎的人,这会儿浑身都透露着一股冷意。
他想到了被绣衣直指弹劾的李哲。
李哲出身寒微,家里离揭不开锅只有一步之遥,连学堂的束脩都交不起,只能躲在窗户底下偷听。买不起笔墨,就用木棍在沙土上写字。
但他运气不算太差,遇到了三个贵人。
第一个就是学堂的老师,从来不曾驱赶他,还会接济他。李哲没有辜负启蒙恩师的帮助,刻苦读书,一举考中秀才。
然而越往上考,需要的钱财越多,他的启蒙恩师也拿不出更多的来帮助他。就在李哲想要放弃时,遇到了第二个贵人,是当地的一名地主。
那人只有一个女儿,李哲的出身和才学都很让他中意,他大手笔资助了李哲,然后李哲与他女儿订下了婚约。
六年之后,李哲考中举人,在启蒙恩师的建议下,为了保险起见,没有参加次年春闱,而是决定入京城太学读书,等待下一次春闱。
离开之前,他与定亲多年的未婚妻完婚。
进京之后,李哲遇到了他人生的第三个贵人,他在太学的老师。
三年之后的李哲没有让众人失望,果然金榜题名,就在他准备让人送信给家乡,接妻子一家来京城时,却有了意外。
年事已高的老师病倒了,李哲作为他的弟子一直侍奉在侧,没想到老师竟然临终托孤,将自己的幼女托付给了李哲照顾。
李哲感念老师的教导之恩,面对老师的热切眼神,最终也没有说出他已经成亲的事实。
最后,不知李哲如何操作的,老师的女儿成了他的妻子,远在家乡的原配静悄悄地成了他的妾室,没有激起任何风浪。
这些年,他也借着老师留下的人脉,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御史。
只是李哲的好运气,在碰到绣衣直指后,便全都不见了。
祝业安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多年以前李哲与原配的婚书,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踏实上进、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转眼就变成了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小人。
尤其不久前,皇上寿诞之时,为了替至今无子的皇后立威,才刚刚提点过众大臣,要他们善待家中嫡妻。
李哲的事直接撞在了风口浪尖。
想到此,季子禾心中不禁怒火汹涌。他与顾洵家世相仿、年龄相仿,就连仕途之路都差不多,他筹谋许久,好不容易将顾洵赶出京城,眼看着距离丞相之位一步之遥,没想到顾家又出来这么厉害的女儿和女婿。
不过,他能斗得过顾洵,还会怕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这一次他确实掉以轻心了,买个教训也好。
季子禾长吁一口气,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片刻之后归于一片宁静,又恢复了他往日里温润儒雅的样子。
——
今日负责跟季子禾的是阿福,他一路跟着季子禾上朝、去中书省衙门,再到酒楼和朋友小酌两杯,然后看着季子禾回府,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了来接他班的方子兴。
方子兴在办了南康郡和安县两个大案子之后,原本还想着到京城之后大展身手,谁知每天就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跟着季子禾是个非常轻省的差事,若是他去酒楼,需要跟进去;若去的是别的大臣府上,那他们都不需要继续跟。
他们就明晃晃地跟着,一点难度都没有,被发现以后就直接亮身份,没被发现就想方设法让人发现,然后再亮身份。
方子兴这几个月的月钱都拿得有些心虚,差事简单,月钱还比以前多了,因为他们晚上盯梢的,还有额外赏钱。
到京城以后,第一次发月钱时,小白大夫的眼睛都红了。转天,他就申请要加入跟踪季子禾的排班中。
上个月发月钱时,小白大夫握着沉甸甸的荷包,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如今这晚上守在季家大门外的差事,就成了一个抢手活,方子兴好不容易才抢到几天,毕竟他家夫人前两天出门,多看了一支簪子好几眼。
整个府里,只有阿福一个人,没有抢晚上的排班。
反正他一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
方子兴心虚地咳嗽了声,想了想媳妇看上的簪子,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拎着的烧鸡递给了阿福。
“刚刚路过,正好看到,还热着。”
“多谢。”阿福难得地笑了下,抱着烧鸡走了。
方子兴百无聊赖地在角落处盘腿坐下,一只手支着额头,紧紧盯着季家的大门。
守了好几个月,一直风平浪静的地方,这天夜里却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方子兴站在墙角,侧耳倾听:原来是有小贼闯进了季家。但他没有打算插手,祝业安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看着就行。
只是,事情不是他想不管就能不管的。
一个蒙面人从另一条街道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后面不远处是季家的家丁在追。那人路过方子兴时,突然将包袱扔了过来,方子兴一把挥开,迅速出手拦住了那人。
后头追着的人面面相觑,不太明白事情的走向。不过,看两人的武功,就知道随便哪一个,他们都不是对手。
季家管家悄声吩咐手下,赶快去找巡夜的禁卫军。
方子兴武功不弱,但那小贼似乎对他很了解,总是能预判他的招式,两人纠缠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有分出个高下。
方子兴心觉不妙,想要甩开那人,却不料对方死死缠着。
就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禁卫军匆匆赶来。
小贼眼中精光一闪,猛地靠近方子兴,轻声在他耳边说道:“那年夏天的槐花饼,我还给你留着呢。”
原本要下狠手的方子兴整个人都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小贼。
小贼狞笑两声,趁着方子兴晃神的功夫,迅速后退,几个跃升,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贼跑了,但贼赃还在,禁卫军直接拔刀冲向方子兴。
方子兴这才回神过来,他虽然不知道今天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但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赶忙澄清道:“我是绣衣使者,只是路过这里。”
巡防的小队长冷笑一声,“我们都看到了,那人是你故意放跑的,你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再说吧。”
方子兴注视着禁卫军手里的刀,他倒是能打出一条路,但是在京城之中和禁卫军动手,后果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只得束手就擒。
方子兴被抓的消息传回去之后,小白大夫忧心忡忡地蹲在墙角,嘴里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个活计,是顶顶危险的,赚点钱也太难了吧……”
在想事儿的顾南风看到小白大夫的模样,不禁失笑。
“我亲自去,一定把人带回来。”
方子兴的事情本不复杂,一大早,阿福带着绣衣直指的令牌去禁军营要人,却无功而返。
原因在于昨晚小贼从季家偷走的东西,有好几个匣子,除了一些贵重物品,有一个匣子里装的是几封书信,书信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与其他朝臣有关。
现在案子不是一起简单的盗窃案,所以方子兴被扣下了。
顾南风第一时间便想到此乃季子禾的阴谋,祝业安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一个能随意出入中书侍郎府的小贼,在侍卫紧追不舍时,不想着逃命,反而招惹站在路边的陌生人。
“我去吧,牵扯了顾家,这件事你不要露面。”
“正是因为牵扯了顾家,才更应该我去,这个圈套极有可能是为我设的。季子禾是老狐狸,我们跟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少进展,还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可以抓到他们的把柄。”顾南风面色凝重。
到京城快三个月了,季子禾那儿也没有多少进展,他为人谨慎,做事滴水不漏,比池塘中的泥鳅还要滑溜。
祝业安很不赞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勇敢,是……”
顾南风眼睛瞬间瞪圆了一圈。
“是什么?”顾南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