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大人请留步 > 恶作剧(三)
    百姓围坐在宅子前的第十日晌午,南康郡丞李进带着大批军士前来。

    昨日,曾治接到了祝业安的求助信,他自然不会在明面上拒绝祝业安的请求,当即就吩咐李进配合。

    但来之前,接到曾治暗中授意的李进就下令:百姓为重,万万不可伤人!

    官兵到了后,祝业安打开大门,带着其他几人走了出来。

    他们头戴法冠,身着黑色锦袍,前襟处绣着代表公正的神兽獬豸,看上去个个不凡:祝业安张扬,顾南风飒爽,沈铎威严,方子兴英武,就连刚刚伤愈的白英也是神采奕奕。

    李进见到他们一行人,竟然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

    之前一直以温和淡然形象示人的祝业安,今日面目冷肃,气势竟然没有输给一旁的沈铎。

    李进下意识觉得:可能不太妙。

    祝业安站在台阶上,缓缓扫视了一圈百姓。然后高举令牌,对着李进吩咐:“绣衣直指统领令牌在此,将这群扰乱执法的乱民通通拿下。”

    李进没有动,他带来的官兵也没有动,被称为“乱民”的百姓却出离愤怒。

    “我们只是坐在那里,为什么要抓我们?”

    “你这是滥用职权,你这个昏官!”

    “……”

    祝业安只盯着李进一人,对百姓的叫骂丝毫不放在心上。

    一炷香的时间后,百姓的骂声渐渐平息下来,祝业安再问李进:“绣衣直指统领令牌,犹如陛下亲临,李大人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吗?”

    看着祝业安手中高举的令牌,即便心中再多不屑,李进也只能忍着,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只是祝大人让我等将刀口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这样的事,绣衣直指说得出,但是我却做不到。”

    李进的话让百姓感动得涕泪横流,对祝业安他们不满的人更加多了。

    只是李进跪了,他的兵自然跟着跪,有胆小的百姓也跪了下去,没一会儿,宅子前面的人全都安静跪在那里,鸦雀无声。

    祝业安低眉敛目,意味深长道:“既然李大人不愿意为难这群刁民,我确实无能为力。今日审判周贤良,你们想要知道结果的,可以去县衙外面听审。”

    说完,带着一众绣衣使者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百姓们互相看了看,起身悄悄跟在后面。

    ——

    今日依然是沈铎主审,祝业安和顾南风坐在下面旁听,他们对面是康县令和李进。

    未时三刻,沈铎拍了惊堂木。

    “带人犯。”

    方子兴拎着一个和尚走了出来。

    公堂内外的人都很不解,不是要审周贤良吗,这是谁?

    等那和尚抬起头来,他们都惊住了。那人居然是大悲寺的莫问大师。

    李进惊呆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祝业安和顾南风,想要知道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要知道,这位莫问大师,同样是南康出了名的人物。

    当年莫问大师成为大悲寺住持时,大悲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十五年前,南康发生水患,继而出现瘟疫,是莫问大师研制出了瘟疫的药材,救助了无数百姓。

    自那之后,大悲寺香火不断,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宝地。

    沈铎冷冷开口:“突然遇到一桩恶性案件,所以今日先审莫问,稍后再审周贤良。”

    随着沈铎的问话,周围百姓的表情先是生气,然后不解,继而震惊,最后是怒不可遏。

    莫问的医术毋庸置疑,但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荒淫无道的花和尚。

    据他交代,在过去十多年间,被他欺侮的女子数以百计,这让围观的百姓震惊不已。

    随着莫问大师和大悲寺的声名远扬,附近的百姓大多去过。想到自己的亲人朋友可能也曾遭到过莫问的欺侮,在场的人隐隐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公堂外听审的一人突然大声嚷着,“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其余人怔忪片刻后,马上附和起来。

    “将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祝业安朝沈铎点头示意一下,站起来走到百姓面前。

    “虽然莫问大师触犯了律法,欺侮过近百人,但他当年可是救治了上万百姓,不知可否从轻发落?”祝业安淡然道。

    当年莫问救治的是南康城外的百姓,又不是他们,他们住在城里的可没有受过瘟疫的威胁,但他们身边的人却很可能被莫问欺辱过。

    这两者如何相比?

    有人有些犹豫,但还是有人很坚持,“杀了他!莫问身为出家人,却屡犯色戒,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活着!他救过人,这些年来我们也没少给大悲寺添香油钱,他受人敬仰,背后却干着这种龌龊事,如果律法连这样的人都放过,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附和,确实如此。这些年百姓对莫问很是敬重,没想到他却是这样的色中饿鬼。

    祝业安还是很为难:“可是他的功德确实很多,真的不能给他个机会吗?”

    百姓们咆哮道:“你是不是收了莫问的好处,为什么要帮这样一个毫无德行的人说话,饶了他,难道让他继续祸害世人啊?”

    祝业安看着很是激动的众人,终于不再为莫问说话。

    沈铎很快定案,莫问罪大恶极,处以极刑。大悲寺的其余和尚,待查明后,再行处置。

    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

    莫问和尚被押了下去,周贤良和徐母被提了上来。

    刚刚还欢呼雀跃的百姓突然哑了声,他们似乎突然间失去了为周贤良辩解的勇气。

    同样触犯律法,同样是做过善事,他们现在用何种理由为周贤良分辨?

    ……

    没有了百姓的阻扰,沈铎定案很是迅速。

    周贤良虽然初心是受托于人,但贿赂考官,毁坏他人试卷,罪行恶劣。徐宁的才学曾受到学堂先生的称赞,他作为昔日案首,原本该金榜题名,成为国家栋梁,但却被周贤良所毁。故判周贤良流放至琼崖,继续教书育人,在其有学生高中之后,方可返回原籍。

    在场大多百姓听到判罚后松了口气。

    还好,琼崖虽是蛮荒之地,但周贤良只是被流放过去做教书先生,以周家殷实的家境,想来也不会吃太多苦,而且只要有人高中,他就能回来。

    周贤良成为解元后,并未继续参加科考,而是就此止步,去了学堂教书。这些年,他教过的学生中不乏有人高中,或许没几年他就能回来了。

    所以百姓都觉得这个判罚并不是很重,对这个结果勉强也能接受。

    周贤良却知道其中难度,怕是没有十几年,他是不可能回来的。若是运气不好,或许最后只能埋骨他乡了。

    他在南康教书这么多年,南康人杰地灵不说,且他的学生中,还有其他地方的优秀学子慕名而来。就这样,他这十来年也不过才教出来两个二甲进士,琼崖那样荒僻的地方,连果腹都有问题,会有人读书吗?

    但事到如今,他除了接受之外也无可奈何。

    周家和曾治的人还想要浑水摸鱼,却没有百姓再响应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只能悻悻作罢。

    至于徐宁一案的罪魁祸首徐母,沈铎判令。

    “徐母扰乱科举,罪行严重,仗四十。”

    徐宁这些日子和祝业安他们住在一起,白英为他诊治过后,说他偶尔的失语是心病,是心情太过激动所致,还为他开了一副特殊的药。白英让他说话时,随便看哪里都好,不要看人就行。只要他不紧张,说话自然就没问题。

    徐宁在白英的鼓励下试了许多次,情况确实有所好转。

    他对母亲又爱又恨,他知道这个世上母亲是对他最好的人,日日嘘寒问暖,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他先给他用。可就是这个对他最好的人,毁了他的一切。

    但四十仗,会要了母亲的命的。

    徐宁跪地请求,“母亲一片私心全是因为我,我才是罪魁祸首,恳请大人准许我代母受刑。”

    徐母在一旁哭得不能自已。

    沈铎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收紧,他垂首思忖片刻后,同意了徐宁的请求。

    对于徐母这样爱子如命的来说,真真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她在一旁不停地朝沈铎磕头,朝祝业安和顾南风磕头,朝李进和南康县令磕头,恳求他们能够高抬贵手,但是这里没有“菩萨心肠的老好人”周贤良,不会再有人理会她的哀求。

    四十仗,一下都没有少。

    徐宁还在咬牙撑着,徐母却已经哭得晕厥过去。

    她是真的知道错了,但是太迟了。

    刑罚过后,徐宁被抬上了担架。

    临出门之前,沈铎开口:“若是你将来还要参加科举,我愿意为你作保。”

    面无人色的徐宁眼神倏地亮了,原本奄奄一息的他瞬间有了活气。

    周贤良和徐母的事情有了定论之后,剩下的就是南康官员。

    一位是当年收受贿赂的监考官,已经作古,他在世上唯有一个女儿,自然没有办法追究。

    另一位,是当日革除了徐宁功名的前南康县令,如今的南康通判吴志坚吴大人。他的情况需要上折子到户部,再行定夺。

    围观群众心满意足地散去,但是却忽然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李进一愣,他看着将百姓围住的官兵,怒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中郎将曹巍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李进对面。

    “你要造反?”李进心惊。

    曹巍是他手下的一员虎将,武艺高超,军中将士对他都很服气,但他这个人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怎么都拉拢不来。

    曹家在京中有人,也不是他能轻易动的。这些年来,他只能暗中打压着。

    好在曹巍没什么野心,这些年他们也算是相安无事。没想到,现在曹巍居然明目张胆地不听号令,他想做什么?

    曹巍淡淡道:“大人言重,属下只是听从绣衣直指令牌行事。”

    李进不可置信地在曹巍和祝业安两人中来回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祝业安看到李进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曹巍这件事,他还真的冤枉。

    这是顾南风的功劳。

    他也没想到,仅仅是剿灭水匪的那么短短一阵功夫,顾南风就能将人家的中郎将策反了。

    祝业安再次走到百姓面前,沉声道:“国无法不立,民无法不治。朝廷制定律法,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你们却因为一己私心,妄图协众逼迫执法者,甚至殴打朝廷命官,简直愚昧至极。”

    众人心有戚戚焉,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

    祝业安淡淡道:“当日动手打人的,自己站出来,我会考虑从轻发落。”

    然而却没有人动。

    小大夫白英走上前去,在人群中嗅了嗅,很是麻利揪出了十来个人,煽动百姓闹事的那几人全在其中。

    “当日打我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身上沾惹了我的药草味道。”

    一众人心慌意乱地互相看了看,心中满是惊恐。

    “无故殴打朝廷命官,仗二十。”祝业安沉声说道。

    曹巍手下的兵将人带到一边行刑去了。

    就在一片鬼哭狼嚎中,祝业安大手一挥,让曹巍将剩下的百姓带到河堤之上去做工,罚了他们每人三日的劳役,以儆效尤。

    曹巍看都没看李进一眼,就带着官兵将人押走了。

    最让李进不安的是,那些兵真的按照曹巍的吩咐去做了。他瞬间变成了光杆司令。

    祝业安缓缓道:“李大人爱民如子,连如同陛下亲临的令牌都不放在眼里,当真是让人感动。我会将这一切写到折子中,送到陛下面前。”

    说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在李进看来十分诡异的笑容。

    李进跌坐在椅子上,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危机暂时解除。

    顾南风看着白英身上的衣服,要知道初到南康时,白英还是不肯做绣衣直指的,他总是惦记着报完恩之后就回去找师傅。

    结果出门时机不对,平白无故挨了顿打。

    祝业安说,只有穿了这身衣服,才能追究打他的人的罪名。

    浑身都疼的白英犹豫了一个晚上,还是接受了新的身份。

    顾南风悄声问祝业安,“小白大夫的事情是巧合吗?”

    祝业安浅浅一笑,狐狸眼里净是狡黠,他没有开口,但答案已经很明显。

    而李进不好的预感很快就被验证了。

    还不到一个月,祝业安送上去的折子就得到了皇上的批复。

    皇上有意帮绣衣直指立威,所以处罚得很重。

    郡丞李进,藐视君威,革职,其职位由中郎将曹巍暂代。

    通判吴志坚,造成冤案,官降一级。

    郡守曾治,治下科考出现舞弊未及时察觉,罚俸一年。

    曾治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文书,眼中杀机四起。

    尾声

    十六年后,远在琼崖的周贤良,看到新到手的一本书,上面赫然写着徐宁编纂。

    他初时还以为是重名之人,没想到一问之下,才发现竟然真的是当年那个书呆子同窗。

    “徐先生啊,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是永嘉十四年的榜眼。看上去是个木讷的人,但是没想到他学问顶顶好。听说当时的琼林宴,正好遇上外夷使臣,徐先生居然懂外夷的语言,皇上就钦点他去了四夷馆翻译书籍。这些年我们能看到的各种外夷书籍,基本都是徐先生翻译编制。”

    “可听过他母亲的消息?”

    “当然,徐先生可是有名的纯孝之人,他母亲虽然是个疯子,但是徐先生始终带在身边,仔细照料,从无厌烦。从南康到京城,他从来不曾避讳过。”

    “疯子?什么时候疯的?”

    “呃,好像是徐先生高中前就疯了很多年了。”

    “……”

    周贤良对着那本书呆坐了一整天,即便在琼崖这么多年,他也不以为当初真的做错了。

    但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当年的他有多么自以为是,也终于敢承认自己当初所为并不完全是徐母所求,他确实担心过徐宁会遮掩他的光芒。

    事实或许真的如徐宁所说,若不是自己毁了他的试卷,当年乡试解元究竟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扑面而来的羞愧让周贤良喘不过气,他再无颜面去教导别人,于是辞去了学堂职务。余生更是散尽大半家产,帮了许多人,却从不留下姓名。

    他平生最大憾事,是没有机会对唯一犯过罪的人诚心诚意地说句“对不起”。

    临终之前,他吩咐儿子将他埋在琼崖,他无颜再回故土。